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伊勒德在莫日根的陪同下,几乎把奈曼所有的角落都逛了个遍。无论是牛羊遍地的广袤草场,还是奈曼铁骑的驻扎营地,亦或让奇源人初到时啧啧称奇的热闹市集,都留下了伊勒德一行人的足迹。
年轻的奇源首领在一次次的细心观察和虚心求教中,渐渐发现,奈曼能凭借超群的实力在多如牛毛的草原部落中脱颖而出,成为霸主这么多年,不单单靠的是无止尽的杀戮和征服。
能博采众长,从别的部落中汲取他们独有的各种优势,化为己用,这才是奈曼在如此纷乱的荒蛮世界里持久强盛的不二法门。
可能是引进某种畜牧上的先进工艺,或是学习某一项突出的战斗技巧,甚至是任用被征服部落里优秀的将领人才。只要对奈曼有好处,他们都来着不拒、不计前嫌。
人们口中冷血、暴戾的大汗满都拉,似乎并不是大家刻板印象中昏庸无道的君主,反而目光长远、胸有大略。
当然,每到夜幕来临,满都拉依旧在自己的王汗金帐内大摆筵席,与奈曼贵族一起,热情招待伊勒德和到访的所有奇源勇士,夜夜笙歌、把酒言欢,一天都不曾间断。
每当伊勒德在席间向大汗询问起邀约自己前来的目的,或何时才能结束这次旷日持久的访问时,满都拉都会借着酒劲醉意,与宾客们插科打诨、玩笑言他,轻描淡写地扯开话题,像是从来没有听闻伊勒德的问题一般不再提起。
伊勒德开始发现,虽然在繁华的奈曼部落里自己被尊为上宾,出入所有管制重地都畅行无阻,但他依然就像被囚于精致鸟笼中的燕雀。待在看似自由的空间里,实则被软禁了起来。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尝试不辞而别,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带领部众轻装离开。但身边满都拉安排的诸多耳目细作,总会有办法及时察觉他们的一举一动,到时候如果惊动了大汗,倒会让目前看似一团和气的局面变得十分难堪、无法收拾。
再狡猾的兔子也算计不过老奸巨猾的狐狸,被人握在掌心的感觉并不好受。伊勒德深深感知到,自己在为小有成就后的浮躁和草率付出代价。
满都拉从一开始就没有要劳神费力、挥师远征去全歼这支新生力量。只需扼住龙头便能让他们群龙无首、停滞不前。
奇源因伊勒德而变得强大,但没有他统领的奇源,却犹如失去了头羊的羊群。少了主心骨,将会再次变得丧失威胁、任人宰割。
远离家乡,对部落近况一无所知让伊勒德忧虑万分,这进退两难的局面叫人心急如焚、一筹莫展。他却始终思考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让自己不再困于大汗掣肘,还能体面的离开。
一日夜晚,满都拉毫不意外地再次盛情邀请奇源使团来到金帐豪饮狂欢,用钟鸣鼎食、醉生梦死的生活继续消磨着竞争对手们的锐气和斗志。
无法推诿的伊勒德只能亲自出席,天天浸淫在这灯红酒绿的糖衣攻势里,郁郁寡欢的他索性酗起酒来麻木身体,用自暴自弃般的方式逃避现实。
席至后半夜才曲终人散,醉醺醺的伊勒德起身,独自朝歇息的营帐走去。路边的灯火有些昏暗,迷迷糊糊间,伊勒德认不清来时的方向,越走越偏僻,不知不觉竟进入了一条从未到过的小巷。
虽然时辰已晚,但这条巷子里的好几个帐房都大门敞开,灯火通明。这是几家通宵营业的酒肆,室内喧嚣声四起,刚轮完值守任务的扈从、忙碌完粗重杂活的下人在此饮酒宵夜,不时还有骰局赌博的声音传出,伴随着赢家的张扬狂笑和输者的厉声咒骂。
伊勒德到访的这些日子,还从未孤身一人来到奈曼真正的市井角落,与这些底层的民众有亲身的接触。
借着酒兴,他刚想迈步踏入其中一座帐房的大门,却只听到屋内言语粗鲁的高声喧哗,好像正与自己有关。
“奇源的那帮游手好闲之徒到底何时才会离开?”
“可不是嘛,整日无所事事、好吃懒做,还得让你我兄弟天天替他们收拾打扫,真是麻烦透顶!”
“真不知道满都拉大汗为何甘心破费,供着这群无用之辈!”
听上去像是两个照顾奇源使团起居的兵丁在对繁重的工作抱怨,伊勒德赶紧闪身退到帐房的窗户边,侧耳继续把对话往下听。
这时,第三个声音开口道。
“一群鼠目寸光的蠢货,岂知大汗妙计,不费一兵一卒,便解除了我奈曼的心腹大患,何须在意浪费这些酒肉。”
此人说的话印证了伊勒德等人被软禁的推测,让他心中有些不痛快。
“诶,伍长,听说那伊勒德本领了得,威震四方,当真如此?”
“在他之前,你可曾听过有个叫奇源的部落?”
这个衔至伍长的小头目故意反问道。
“不曾听过。”他的手下使劲摇摇头。
另一个兵丁也好奇地追问伍长。
“我听说他为了寻找杀父仇人,一怒之下剿灭周边数十个部落,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这也当真确有其事?”
“我亦不知传言真假,但能与大汗并肩而坐,若没有没点真材实料,怕是说不过去吧?”
“嗯,好像是这道理。”
两个兵丁一同应声附和道。
刚才还打算动气的伊勒德,在听到几人谈论自己的功绩后,又难免生出些得意之情。但接下来他们的对话却让伊勒德没法高兴下去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奇源头目纵有三头六臂,还不是被大汗玩弄于股掌之间。”
“哦,此话怎讲?”
两个兵丁被伍长的刻意卖弄吊起了胃口,赶忙追问。
但那伍长似是个喜欢刻意显摆自己消息灵通的人,话说一半往嘴里塞了块羊肉,不顾形象的大口咀嚼起来。
“伍长你别卖关子了,快说下去啊!”
只见那伍长不慌不忙的抹抹嘴上的油光,眉飞色舞道。
“人人皆知那奇源头目大动干戈是为了寻找杀父仇人而至今未得。可你们又有几个知道,他父亲,那奇源的老首领是因何而死的吗?”
“一个小小奇源的头目之死,有什么值得关注的?”
“就是,一个糟老头能兴起什么风浪?”
二人不以为意,伍长继续将缘由娓娓道来。
“蠢货,千万不可小觑这奇源部落。虽然偏安一隅,但我听说,那伊勒德的父亲早早便假借在外乐善好施的好名声,暗地里散播钱粮,聚拢人心,着实野心不小。”
“哦,竟有此事?”
两个兵丁像是挖到了宝藏一般瞪大了眼睛。
听到父亲的善意被人曲解,屋外的伊勒德十分不悦,皱紧了眉头。但他仍想听这个伍长吐露更多的内幕消息,硬是把怒气吞下了肚子。
“幸好大汗明察秋毫,早早发现了他的狼子异心,”伍长说到此处故意顿了顿,招呼两个手下凑近自己,压低了嗓音说道,“我听一位在大汗身边当贴身侍卫的兄弟说,大汗早已秘派一支亲卫铁骑,佯装强盗劫财,不动声色地除之而后快了。”
“那奇源头目的杀父仇人居然是大汗?”
“可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召他儿子前来奈曼?”
听到如此耸人听闻的惊爆内幕,他们言语间的声调都不自觉兴奋了起来。
同一时间,隔着幕墙的伊勒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犹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瞬间让他感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勉强支撑才让自己不至昏倒,惊动屋内之人。
苦苦寻找未果的杀父仇人,竟日日生龙活虎的近在眼前而不自知,被愚弄的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
那伍长说的兴起,又接着话茬解释起了两个手下的疑问。
“我猜大汗本以为杀了那老头就能摧毁奇源,谁想世事难料,反倒一举激励他的儿子迅速崛起,带着部落建立了一番功业。”
“那何不趁现在这个时机,将奇源在此彻底斩草除根呢?”
的确,不仅这些底层的士兵想不通,连伊勒德自己在此时此刻都难以理解,满都拉留下他性命不杀的行为。
“你以为现在杀了这个伊勒德,远在奇源的军队就会瞬间土崩瓦解,不复存在吗?”
“那也比多个能指挥他们的统领强吧?”
“真不知道大汗是怎么想的。”
“蠢材,这才是大汗的高明之处,眼下奇源羽翼渐丰,若是撕破脸皮当面宣战,即便强如我奈曼,也必将经历一番恶战,大伤元气。”
面对手下的反应迟钝,伍长继续分析。
“杀了他们的首领,更会激怒奇源,倒不如将他困于奈曼,纵有一身本领,又能到何处去施展呢?”
“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那伊勒德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呢!”
“可不是嘛,我看他着实蠢得可以!哈哈哈哈。”
“伍长能参透大汗心意,真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兵丁们的疑惑被解开,端着酒杯,开始吹捧伍长见多识广,几人举杯对饮,扯远了话题。
帐外窗边,伊勒德像受了当头棒喝,一时无法处理自己五味杂陈的心绪。久违的愤怒和悲痛再一次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
曾几何时,他以为父亲遇难的记忆已在自己成为征服者的道路上褪去了颜色,不再那么令人痛心疾首。
但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替父报仇!
现在!马上!
不管要面对怎样的危险境地,也不管要承担如何不堪的后果。
伊勒德只感觉热血一股脑的往头上涌,额头上暴起的青筋突突乱跳,浑身上下都在被复仇的火焰灼烧。
他溜到酒肆的后厨摸了一把尖刀,便径直往满都拉的王汗金帐快步走去。
躲过值更的卫兵对于身手矫健的伊勒德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不一会儿,他就已经来到了金帐后大汗的寝房外,隔着幕墙,甚至都能听见满都拉醉酒后的酣睡声。
伊勒德深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刺杀仇敌的决心,哪怕代价是付出自己的生命,他也已然视死如归,在所不惜。
正当伊勒德打算踹门而入,拼个鱼死网破的时候,一只布满皱纹的手从身后紧紧握住了他攥紧尖刀、高高举起的胳膊。
一个低沉的声音悄然响起。
“奈曼不缺满都拉,可你,还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