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府西城的东北角有一坊名叫崇义坊。
自北向南的汾河穿过整座太原府,将城池一分为二。后来武则天时又跨汾水修建中城以连接东西二城,中城南北面是汾水,架桥筑城墙。东西两侧与东西二城相连,共用东西二城之门。
此时的黄土高原,水土流失还未像后世那样严重,含沙量并不高。虽然说不上清澈见底,但也算干净。因此太原府的人也把流经城内的汾河叫做清水河。崇义坊就挨着穿城而过的清水边上,北边则靠着北城墙的大夏门。
此时的崇义坊里停着一驾装货的马车,三个汉子正从上面往下搬着一匹匹绸料和缎料。坊里的人则对着马车和几个汉子指指点点。
三个汉子正是薛羡父子二人和李存绍,李存绍吩咐他们在城中购置地产自然不是简单的要给他们找个住处。薛羡挑选了好几天,去了不少地方,又跟李存绍再三商量才定在这里。至于坊里的人为何冲着他们指指点点,原因无他,正是因为他们买的这处宅子的上一家,夏天里才因为死了人决定搬离此处。
听坊里人说才知道,原本这处经营着家珠宝首饰行,家里有个小娘长的很有几分姿色,说媒的人都快踏断了门槛。谁成想这小娘甚么俊俏郎君没看上,倒是看上了家中帮佣的小厮。二人整天在别人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终于有一天晚上幽会时被抓了正着。家人硬生生拆散了二人,小厮被打出门去,小娘也终日被锁在家中。
说来小娘真是性情刚烈,有一天趁着没人注意逃了出来,被家人追到,竟一下子跳了旁边清水河!夏天的清水河水量正大,一跳下去人就没了影。后来那小厮也是痴情的人,拿着纸钱祭奠了小娘,也跟着投了河。
主人家一下子死了两个人,又受不了旁人的指点,生意也自然更做不下去。李存绍却不管这些,若不是这个事,置办这么好的位置不知道要多少钱。
说来惭愧,生为晋王的儿子,他的例钱却并不多。置办了这宅子又添了这么多绸缎,一下子就让李存绍变得囊中羞涩。
三个人很快就卸完了绸缎,店铺已经被扫除干净,关了门往内房走去。
李存绍寻了个椅子坐下来。一旁的薛羡拿衣襟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太保本不用来的,这点活我们二人就能办了,何苦脏了小太保的衣服。”
李存绍今天穿了件普普通通的圆领袍子,头发用黑纱布巾裹起来,脚踏白底黑皂靴,一幅士人打扮。虽然有些不符他身份,但试了又试他还是觉得这件穿着最舒服。
李存绍摆了摆手,接过薛直倒给自己的水。看着面前的一对父子。自从遇到二人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一月了,薛羡早就不是当初街上那瘦骨嶙峋的样子,气色恢复了不少,反而更像儒士了。薛直也经过军中的调教身体壮实了不少。经过这段时间接触,李存绍发现二人都是聪明人,倒是可堪一用。对此他也很是满意。
喝下水润了润嗓子,李存绍开口了:“薛直以后就住在军中,平时少回来些,回来也尽量黑了再回。虽然现在没人盯着这儿,但日后保不准有心人会注意到。”
见他们面露不解,李存绍接着说:“你们疑惑我为何让你们在此地开绸缎行,现在可以告诉你们,绸缎不过是明面上的幌子,暗地里则是要你们做这城中的耳目。”
二人低下头思索着,薛羡问道:“郎君是想叫我们做城中的斥候?”
李存绍点了点头,“简单说是这样。你们不仅要掌握城中动态,还要打听我父王手下臣子,尤其是我那些义兄们的情报。”
薛羡接着问:“若是按郎君说的办,必然需要大量的人手和钱财。”
“钱财要靠贩这些绸缎,其余不足找我补余就可。至于人手,城中这些难民,可以去挑些机灵的当作小厮,暗地里负责城中情报的联络。怎么打探情报,大可以用钱财收买等方式。府中奴仆、街边乞丐,都可以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薛羡眼睛一亮,向李存绍拜道:“都依郎君的话办,卑下这几日就着手准备。”
李存绍却摇摇头,道:“此事不用急着去办,谨慎隐蔽为上,今后一切行动都要依此做。”
“是,卑下懂得了。”
又向薛羡父子交代了几句,李存绍便骑马离开了。
***
李存绍走后,房间里只剩下薛氏父子。薛羡一边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子,一边望着大门沉思着。
一旁的薛直打破了安静:“父亲,孩儿不懂,小太保为何要做这种事?”
薛羡目光移到儿子身上,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直儿,依为父看,小太保并非常人啊。小太保既然要做如此布局,所图不小。”
见薛直面露疑惑,薛羡接着说:“小太保虽然是晋王之子,但晋王手下领兵大将却有那么多义子。而眼下时局艰难,咱大唐命数恐怕将尽矣!晋王若在,河东便是金汤一座。可最近听说晋王身体抱恙,叫人难免想到晋王百年之后的样子。若是小太保继承王统,这河东又将是谁的河东?”
薛羡站了起来,踱步接着道:“小太保既然能把这等隐秘的事都交给了我们去做,就已经把我们视作心腹!直儿,为父这些日子想了很多。如今已是乱世,什么避祸都是妄谈!躲不掉的永远也躲不掉!你跟随在小太保左右,必要竭心尽力。有你和薛娘在小太保身边,我们薛家重起之日不远!”
见父亲越说越激动,薛直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当即道:“孩儿明白了,小太保对咱有天大的恩情。为小太保,也为薛家,孩儿愿为小太保效死力。”
***
立冬之后的天气愈发地寒冷了。枝头的枯叶早已被寒风卷的一干二净,城中的清水河也不见淌动,似乎在静静等待着再冷些的时候被冰封。
李存绍沿着河边牵着马一边走着一边思索。按照他的记忆,在今后一段时间内李克用都将在和朱温的争斗中处于下风,直至李克用死去局面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所以眼下最要紧的是扩大自己的势力,不论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
只有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他才有资本去影响历史发生的进程。而崇义坊只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步。薛羡没有说错,他确实是要将薛家与自己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并非他不相信忠义,但他更清楚,最容易驱动人们齐心协力的还是彼此间共同的利益。
眼下战争的阴云再一次笼罩在晋阳城的上空。
各处的人马都听从晋王府的召令,开始向太原府聚合。军营里人满为患,街道上也不时能看到成群结队的武夫。李克用前些日子在殿上和众将商议后已经决定重新出兵魏博。不仅是因为朱瑄二兄弟在朱温的攻势下越发难以支撑,在李克用眼里更重要的当然是一雪秋天在洹水之战的耻辱!
李存绍虽然认为李克用有些操之过急,但不得不承认此时确实是是用兵的良机。朱温大军在郓州兖州被拖住,河东秋粮也已经征收完毕,此时野草茂盛正是战马膘肥体壮的时候。
李存绍唯一关切的是自己此次是否会随军出征,听袁建丰说晋王有意叫自己在太原留后,跟着叔父李克宁学习甚么处理政务。
对此李存绍心里有些芥蒂。乱世中生存最重要的是军功。此时的一切秩序都由武人说了算,他若没有足够的战争威望,就难以在军中立足。何况他还未“亲身”经历大战,心里没底,因此不免有些有些惴惴。
通过这段时间和李克用的相处,李存绍渐渐认识到自己这位父亲也并非他之前想象中那样,是一个有勇而无谋的武夫。相反,李克用能够长期巧妙地周旋在各种势力之间,并不断壮大自己亲手打造的河东军事集团,让自己的身份从沙陀豪酋变为番官,最后变为朝廷倚重的藩镇大员,绝非依靠简单的运气和武力就能做到的。
只不过长久以来的经历让李克用养成了用暴力去达成目的习惯,不论是先前处理李存孝的叛乱,还是对待唐廷的态度,李克用的想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明面上维持对朝廷忠诚的同时保持最大程度军事威慑,在局面稍有不利的时候就采取军事手段。简单来说就是不服就干!此次出征也是如此,眼看着朱温的汴梁势力不断扩张,李克用绝不可能仅仅隔河观望,而是必然要出征干涉来遏制朱温日益膨胀的野心。
但在李存绍看来,这样的战略也有着极为重要的漏洞。过度依赖军事对抗,而忽视生产与建设基础的河东,一旦连续遭遇军事失败,就会演变成不可逆转的颓势局面。虽然对整体细节不是很清楚,但李存绍知道李克用并没有成功打断朱温的扩张,反而在接连的失利后彻底被汴军压在河东一地不得动弹,以至于其身死都没能改变危局。
道路两侧的行人见一个骑着匹俊俏黑马的郎君对着清水河发了怔,只觉得奇怪。
一旁的清水河早就停止了淌动,但李存绍知道,水是不会停止不动的。即使表面再平静,河水依然会在暗中涌动。
李存绍叹了口气,心知现在的他还没有改变的能力,但坐视情况恶化也绝不是他的风格。吆喝一声,便拍马向晋王府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