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如黛,夕阳似火,仿若血染的长空下略过几只迷途雁,许折站在这苍苍茫茫的天底下,于萧萧秋风中,接过了一纸文书、一身修长的白衣。
许折轻轻捏着这纸文书,然后平举身前,悄然一松手。
文书凌空,无风微动,似要昭示些什么大的隐秘,忽然有一道绿芒自其中抽丝剥茧般泄露,而后越来越快,不消片刻便于离地一丈处幻化作了一个虚幻的影像。
正是许折考前封存在官府的人影,此墨家之术不可谓不奇。
这个虚幻的影像有些呆板,这只是确认身份的,呆些还可爱些,而且关键是那道影像两侧的虚字,以正楷书就:
“许折,年弱冠,字维清,籍贯衡州,于唐历两千三百一十七年秋,列秀才位。”
另一侧是这个秀才身份的寄语:
“雏凤清音,诗书华年。”
他望着这句秀才统一的寄语,有些感慨。
这是他科举的起点,亦是终点。诗书救不了大唐,礼乐春秋无以止戈。
后面举人的寄语他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试剑春秋里,锦衣盛唐中。”
至于再后面进士的寄语,是每一个读书人望眼欲穿的梦想。
“大唐软红十丈,君可自取。”
“许折,恭喜!”
领头的小吏拱手相贺,后面十余甲士组成的护卫队兼牌面队,抱拳亦祝贺。
再一番程序完毕后。
许折将这些人留下来,客客气气行地主之谊,虽然他们嘴上说着不要,
但许折将那些好菜一上,个个身体都变得诚实的很,尤其是刚才说着“使不得,使不得”“这不合规矩”这些人吃的最凶。
许折即便不行地主之谊,一点问题都没有,但这事就和他们家每年用大把大把的好酒供给县府一回事,做生意的谁能保证一帆风顺?
类似的这种事日积月累,好处是可以聚水成洋的,毕竟他家扎根于淮梅一镇,有产业于此,不与这些人打交道是不可能的。
少酒多菜后,众人愉悦地告辞,“许少爷,按惯例,我们还要去你族内宣传一下。”
许折想了一下,叫住了他们:“不用,我不是一个喜欢出风头的人。”
众人纷纷称赞,自愧不如。“案首胸襟果然非常。”“要是我……不说了。”“自愧弗如,弗如啊!”
许折轻轻跨出门槛,望着未落的夕阳,用食指蹭了一下鼻尖,说道:“这样,你们就帮我去赵县丞家门口宣扬一下,不用去我家族内。”
“……”
“县丞大人家门口……这不合适吧……”
领头那人眉头都不皱,直接一拍心口,豪气道:“甭说是县丞家门口,就算是县令门口,我都敢去宣扬。”
他这么说自有吹嘘成分,但赵县丞是出了名的平易近人,体贤下士,去县丞家门口他心里底气足的很。
……
……
赵梨忧跃马归家,已是月明星稀。
她解下身后重剑,拖着疲惫的身躯换下男儿装,沐浴修整,过后穿着宽松睡袍软绵绵地躺在床上。
不多时,她忽然来了精神,急忙唤来侍女,问道:“今天是不是院试揭榜?”
“是的。”侍女答道。
“有哪些人中了?你到我爹那边把名单拿来我看看。”赵梨忧忙道,“还有此次案首是谁?”
小侍女说道:“许维清公子,案首。”
说完后,她就要去找名单来,却被叫住了,“不用了。”
侍女退下后,赵梨忧穿着小棉拖,隔着书桌推开窗子朝许折那屋子看了一眼,屋内没点灯,于是她然后又关上了窗,将月光与秋风隔在了外头。
不多时,她爹便站在门外,柔声问道:“小忧,睡了没?”
“还没。”
“我看你近些日子经常往武馆去,是看上哪家少年郎了?”
赵梨忧摆出一个无奈的小表情,然后道:“只是去练剑。”
“女儿家练什么剑?”赵广陵站在门外,一脸无奈,又说,“还有啊,今天那许折得了案首,竟然让衙门里的人来我家门口宣扬,简直……”
“好了,爹,你干嘛总说他不好。”
“你是在帮许折说话?”赵广陵有些震惊,“不是啊,女儿,你以前不是一直跟我抱怨许折小时候一天到晚欺负你吗?怎么现在……”
他站在外头,百思不得其解,只听得里面传来女儿浅浅的笑语,“人是会长大的。”
……
夜深人静,偶有几声虫鸣。
静静洗完澡,哼着小曲上了床。
平坦下来,头靠在软绵绵的枕头上,将身体放进温暖的被子,再将被子往上拽拽,抵住自己的下巴,最后嘤几句,闭上自己的眼睛。
睡觉。
安安还在咿咿呀呀地念着书: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那个摆在柜子上的布娃娃,传出不屑地声音:“小兔子,你知道你念的句子是什么意思吗?”
安安甜甜一笑:“不知道,主人叫我先背上。”
希尔薇叹了一口气:“别背了,来陪我聊会天,小兔子。”
“不要。”安安坚定地转回头,又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下面这个字怎么念呀?”
它捧着书,跑过去找许折。
许折一个人搬了张桌椅,坐于院中,身穿秀才白衣,长发束起,清秀眉眼在皎皎月光下,泛着淡淡愁思。
秀才白衣上气运氤氲流转,形成一道若有若无的屏障,此衣带着一丝文人气运,可御严寒、消暑热,裨益周身。
许折在喝酒,一个人喝酒,一杯接着一杯。
桌子上没菜肴,只有酒,一壶又一壶的酒。
当年有一个老书生总喜欢在这个院子里摆上一张酒桌,然后薄暮时分,一个人静悄悄地喝上几杯,谁也不打扰。
那个老书生,一生无妻,父母故去数年后,无所挂牵,背井离乡,浪迹江湖。因缘际遇之下,救活了一个已经死亡的孩子。
他救的那个孩子确实已经死了。
起死回生那是上帝做的事。
活下来的是一个来自高度科学化世界的灵魂。
彼时那个异世界的灵魂很虚弱,只是凭着冥冥中的指引找到了这具刚死不久身躯,无力判断老书生是如何将它巩固,使他不消亡。
许折并不在意曾经的自己叫什么名字,曾经的自己有着怎样的过往,反正回不去了。
既然得到了这具身体,那就用这具身体好好活下去,同时继承这具身体的社会关系。
许折怔怔望着酒里自己的倒影,轻轻一晃,那个倒影瞬时波动起来。他在这模糊的酒纹中,看见了那个老书生的影子。
他怀疑过那个老书生,但在以后的岁月里,他发现那个老书生确确实实只是一个凡人。
一个善良的凡人。
后来这个老书生忽然对他说,要回乡看看表亲,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先生,那些伤害你的人还活着,但不会一直活着。”许折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我需要些时间。”
他将空酒杯用力拍在木桌上,然后轻轻拿起一旁的儒冠,抱在怀中缓缓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