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北岸有个藏在山林中的小村子,十余户人家,都是各处逃难过来,相聚于乱世,相互搀扶,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
说来也是,十余户人家,共二十四个人,而这二十四人当中个,居然二十三个是瞎子。天生和后天的都有,一只眼瞎和两只都瞎的都有,眼瞎的原因也各不相同。好在这个村子还能找出些吃的,还有一个完全正常的里正主持村子日常,所以大家在村子里平静安稳,说说笑笑的过着,无大灾无大难。
十几年日子,转瞬即逝,快的令人难以置信。十年间,村子里几乎所有的瞎子,不分先天后天,都陆续恢复了视力,更奇怪的是那原先完全正常的里正,反而是某天醒来,变成了一个睁眼瞎,眼睛看上去好好的,但偏偏什么也看不见。
眼睛好了,自然心思就多了,大家都想去外面看看。于是,某一天下午,大家商量留下谁来照顾原先的里正和另一个睁眼瞎时。那原本照顾他们的里正忽然开口,让所有人走,说是自己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了解这里的点点滴滴,不用人照顾,也可以生活。
闻言,大家自然是不忍心的,毕竟,若没有里正十几年的悉心照顾,他们不可能活的那么温馨惬意的,他们就像是一家人,大家自然是不能让两个瞎子独自留下的的。
但那里正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又或者大家抵挡不住对新生活的向往,又或者,大家知道,这两个瞎子死不了,大不了就是日子苦点,也能活。
于是,某一个早上,原本有些小热闹的村子,忽然就冷冷清清的了。只留下一男一女,两个看上去一点不像是瞎子的睁眼瞎了。
不过,那里正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熟悉了,闭着眼就知道从哪儿走,从哪儿找吃的,他觉得,他还是过着以往的生活,唯一不同的,就是天黑了。他的人生就像只有一天一夜一样,他过了前半生的白天,现在,是时候享受夜晚的宁静了。
更何况,他身旁还有一个漂亮的女人。无数次,他都是痴痴望着那个女人的,别人都在慢慢改变,只有她的面庞,十几年来似乎从未变过,依旧那么清丽绝伦,她的名字叫什么,无人知晓,但她的美丽,却是大家之后有目共睹的。甚至于,秦九娘能看清世界的时候,还有些酸溜溜的嫉妒来着。那时,里正还没有瞎,他从秦九娘明亮起的眼睛里,看到了她内心的嫉妒,炽热如火,灼人心肺的妒火,如此清晰。甚至于让他震惊于此,眼睛是连着内心的吗?里正忍不住又转头看着屋檐下,听大家聊天的不知名漂亮女人。她的眼睛像一泓深秋碧潭的清水,甘甜可口。
后来,短时间里,大家陆续有人恢复视力,原本丑陋的眼睛里有了漂亮迷人的眼球,能看清这个世界了,大家四处张望,好整以暇,就是那个时候,里正觉得这里似乎少人了,不热闹了。虽然大家还是如往常那样坐在大虎家的屋檐下,那条长长的石阶是里正四处寻来的石头堆成的,很平很长,大家往日里都在这里热热闹闹的聊天,二十来个人,几乎从不缺席,像是一家人。
而现在,此时此刻的里正,耳中是不远处渭水河畔的流水声,流水声常年不止,带走了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睁眼瞎的里正听着流水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听着自己空空荡荡的内心,心里说不得什么感觉,五味杂陈,有种看透尘世的难过。
“我饿了。”忽然,一个清脆的女声,如山涧最动听的鸟儿声。
里正呆呆的,黑暗中,仿佛看见清澈潭水泛起的层层涟漪,那涟漪缠缠绵绵,荡进了自己的内心。
这一瞬,里正似乎看见红色的桃心,摇摇晃晃。
等他磕磕绊绊,东碰西撞,在一片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中,找出两个干巴巴的饼子递过去时,他又听到了一片银铃似的笑声。
里正又仿佛看到那张绝世倾城的容颜,在山风中好似绽放了一般。
忽然之间,里正觉得自己似乎又能看见,看见之后如梦似幻的生活。
这日子,一过,又十几年,里正成了一个清逸的青年,那女子,依旧如初,秀丽绝俗。而这十几年,这村子,似乎被人遗忘了似的,走的再没回来过,而外人,也从未走进。
而那里正生来就带着某些古怪的知识,一些曾经被他遗忘,懒得去拿起的知识,在经过十几年的反复研习,他似乎不只是能听见风声、水声等等,他似乎能听见泥土的声音,天空的声音,云朵的声音,以及身旁那个女子不远不近的呼吸声,还有他自己内心的声音。
这一日,他如往常,拉着她的手,走过山路,来到渭水河旁,这些年,他已经可以不用眼睛,而是用耳朵去看路了。
水流如常,日夜不眠。
里正习惯性的来到渭水河边,他虽是睁眼瞎,但他在水边来去自如的样子,却像一个视力正常的寻常人。里正弯下身,一脸虔诚的用双手捧起一些水,他捧水的样子很是滑稽,弯腰使劲向下伸胳膊,屁股撅的老高,但偏偏他的动作很柔,很慢,就好似他那手中的河水,像是他的新娘一样,河水洁净,反射着重重光影,河水在他手中摇晃,折射出天地日月和春雨秋水......
里正撅着屁股就是一天,饿了吃点饼子,喝点水,或者不吃也成,反正一天又饿不死人,只是肚子咕噜咕噜咕噜的,叫个不停。
里正奇怪,她身后的女子更奇怪,一双眼睛似乎能看见里正似的,眼波流转,总是停留在里正撅起屁股的身影上。
她不喊饿了,里正看他手心捧着的水,她就这样看着里正。两人就重复重复重复重复重复的过着简单单调的生活,这样的场景重复了十几年,唯一变化的,就是里正捧在手心的水吧。
终于,这样的日子,在某一天打破了。
那一日,早饭之后,两人躺在原先大虎家门前的石阶上,原本二十几人坐的石阶,如今只有他们两个,为了不浪费,那自然就是要去躺了,头碰头,脸朝天。
里正以为又是一个寻常天,有些意兴阑珊。
“你走吧!”女子轻轻说。
里正怔了下,侧头认真听。
“你走吧!”女子重复。
里正犹豫,然后坐起,点头。
“我想去南方看看。”
“去吧!早去早回!”
临行前,女子浅笑,一如几十年。
临行前,里正回头,有旋风从里正吹到女子身前,衣随风动,摇晃了身影。里正狠心转身,离开了这个生活了三十年的小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