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终于知道他今天的这份紧张感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了。
徐知让说出这句话,就表明他是有备而来,他是彻底和他两个嫡兄、和“孝悌”、和“礼”教撕破脸了。
他也大约放弃了考进士这一条出路,因为安懋刚才把话说得很清楚,驭民以“礼”。
而徐知让说出的话,已经犯了儒家礼教中“不悌”的罪名了,他就是考过了会试,到了殿试环节,安懋也不可能赐他进士出身。
王杰不知道徐知让到底有什么打算,但是王杰看出来了,徐知让这么做,绝不是单纯地想和徐广以及他两个嫡兄怄气。
安懋闻言,却既没有问文一沾,也没有问王杰,而是转头看向身后的徐安,“不孝不悌、以下犯上、不敬皇子,该当何罪?”
徐安犹豫了一下,才答道,“按律,可处大不敬之罪,应坐斩。”
安懋又转向殿中的徐知让,这回带着一丝玩笑的口吻,“朕不问,你若想问,便问罢。”
徐知让梗着脖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向文一沾道,“愚生冒昧,不敢唐突了文大人,却只想请文大人品评一诗。”
文一沾见安懋没有发话的意思,问道,“何诗?”
徐知让道,“苏东坡的《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
文一沾脸色微变,顿了一会儿才道,“欧阳文忠尝评苏东坡曰:‘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文如此,诗亦如此,我又何尝能评苏东坡?”
徐知让道,“苏东坡文采卓绝,却仕途坎坷,甚至晚年被贬斥儋州……”
文一沾冷冷地打断道,“新旧党争,延祸何其多也,受其害者,又何止苏东坡一人?”随即他立刻朝安懋行礼道,“苏仙诗誉,冠绝古今,臣不敢冒犯。”
安懋笑了一下,转向王杰,温声问道,“文卿诗赋绝佳,你想不想听他品一品东坡居士的诗?”
安懋都这么问了,王杰哪里敢说出不想来,他只能喏喏点头,“想,想。”
当然,王杰私心里也很想知道徐知让说的这首诗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文一沾彻底沉下了脸,他硬声道,“若评此诗,臣便见罪于四皇子,依律,可以大不敬之罪论处。”
安懋道,“不过评诗而已,朕登基以来,虽不如宋太祖一般重用士大夫,但还从未以文兴狱、以赋坑儒,文卿但评无妨。”
文一沾还是闭口不言。
徐知让却冷不丁道,“圣上听到了吗?文大人在喊这石子粒儿咯得疼呢。”
文一沾沉声道,“徐监生何必如此仗势欺人?”他已然变了脸色,“若传出去,旁人不说徐监生跋扈,反倒说徐国公教子无方。”
徐知让寸步不让,“文大人安心,家严尊崇礼教,视庶出子为佣仆,若非因东郡律法,连族谱都不得入。如今就算传出去了,众人听了,也只会以为家严为守礼之人罢了。”
文一沾还要再说话,被安懋打断道,“文卿不愿评便罢了,朕的儿子,总不会缺了愿意给他评诗的人。”
文一沾又沉默了几秒,突然朝王杰行了一个全礼,“请四皇子恕臣不敬之罪。”
王杰忙道,“无妨,无妨,评诗罢了。”
文一沾这才冷着脸道,“昔年苏东坡之好友章申公出守湖州,苏东坡便以此诗赠之,其中‘功名谁使连三捷,身世何缘得两忘’以及‘两卮春酒真堪羡,独占人间分外荣’两句,是说其大难不死,来日必得平步青云,极尽富贵。”
徐知让故意追问道,“大难不死?章申公出身官宦世家,其父为郇公之族子,自小聪颖,何难之有?”
文一沾顿了一下,沉声道,“章申公为私生子,初产之时,其母欲弃之,其外祖母勉令留之,以一合贮水,缄置其内,遣人持以还其父,乃得幸存。”
徐知让道,“原来如此,其母欲弃时,恐怕未曾想章申公两举科甲,乃至出将入相,北伐西征,成为一代名臣罢。”
王杰明白为什么文一沾讲这首诗之前要向自己告两次罪了。
可和王杰的出身比起来,这首诗分明更像是在讽刺文一沾。
文一沾冷声道,“不错,此诗首联为‘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犹爱水云乡’,苏东坡当时与章申公私交甚好,章申公却因此句以为苏东坡讥讽其身世,两人因此交恶。”
“至宋哲宗亲政时,重用洛党,章申公入掌中枢,一力贬斥苏氏兄弟,苏东坡被贬至惠州,沦为罪官。章申公却仍不解恨,读到苏东坡于惠州所作《纵笔》中一句‘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便以为‘苏子瞻尚尔快活’,甚而再贬其至风涛瘴疠的儋州,意图让年过花甲的苏东坡客死儋州,可谓是睚眦必报。”
文一沾越说,声音越冷,“后人虽说章申公为人忮忍,喜怒无常,任意将政敌置之死地,可苏东坡以诗讽其身世,亦非君子所为。”他说了两句,似乎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顿了顿,收敛了一下,对王杰说道,“朋党之祸,自古遗害甚多,四皇子读此诗,更应谨记‘知人善用’四字才好。”
王杰立刻道,“受教了。”
安懋定睛看了文一沾一会儿,转而向徐知让道,“朕仔细听过了,殿中除了你,并没有人喊疼。”
徐知让看了看文一沾,微笑道,“文大人方才已经喊了。”
安懋道,“朕竟没听出来,许是朕的耳力不好。”安懋转向了王杰,“你可听出来了?”
王杰斩钉截铁道,“儿臣只听到文大人评诗评得甚好。”
文一沾垂着眼帘,“看来是徐监生耳力超乎常人,寻常人听不见的,他的耳朵偏偏能捉到几句影儿。”
安懋笑了,“是啊,他耳力太好了,几乎都听得见朕心里在想些什么了。”
徐知让一惊,立刻道,“愚生不敢妄测圣意!”
徐知让刚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连王杰都听出这句话喊得颇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安懋渐渐沉下了脸,他又翻开桌上徐知让的那篇文章,随意扫了两眼,拿起桌上沾了朱印的毛笔当殿批复了几句话,搁下笔,“以下犯上,口出狂言,笞三十,除国子监监生之名,永世不得参考科举。”
徐知让行礼,“谢圣上赏罚。”
安懋把那本折子递给了徐安,徐安出了殿,过了一会儿,当场就有太监把徐知让拉下去,剥了衣衫,行笞刑。
王杰听着殿外传来的鞭笞声,太监报数声以及徐知让的闷哼声,不禁颤了一颤,其实鞭笞他倒不怕,王杰害怕的是安懋这种随意处置一个人的权力。
这种权力建立在孔孟道统,儒家礼教上,是多么不可动摇的存在啊。
安懋看在眼里,温声安抚道,“别怕,他犯了错,朕才会加罚于他。”
王杰小声道,“儿臣不怕。”
安懋露出一个标准的慈父笑容,闲聊似地对王杰说道,“朕这回给你挑了个耳力好的书僮,你入学之后,可要好生用功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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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
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犹爱水云乡。
功名谁使连三捷,身世何缘得两忘。
早岁归休心共在,他年相见话偏长。
只因未报君恩重,清梦时时到玉堂。
绛阙云台总有名,应须极贵又长生。
鼎中龙虎黄金贱,松下龟蛇绿骨轻。
霅水未浑缨可濯,弁峰初见眼应明。
两卮春酒真堪羡,独占人间分外荣。
章申公就是章惇,章惇后面被列入《奸臣传》的,但其实他是一个很有才华很有政治远见的人,被追贬是因为宋哲宗死的时候,他反对立端王,也就是宋徽宗为皇上。
实际上,我个人是认为,他对宋朝的贡献,是远远高于苏氏兄弟的。
2 章惇是私生子的小道消息:
章俞者,郇公之族子,早岁不自拘检。妻之母杨氏,年少而寡,俞与之通,已而有娠生子。初产之时,杨氏欲不举,杨氏母勉令留之,以一合贮水,缄置其内,遣人持以还俞。俞得之云:“此儿五行甚佳,将大吾门。”雇乳者谨视之。
既长登第,始与东坡先生缔交。后送其出守湖州诗,首云:“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犹爱水云乡。”以为讥己,由是怨之。
其子入政府,俞尚无恙,尝犯法,以年八十,勿论。事见《神宗实录》。绍圣相天下,坡渡海,盖修报也。所谓燕国夫人墓,独处而无祔者,即杨氏也。章房仲云。——王明清《挥麈后录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