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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饥附饱飏

东宫,承恩殿。

朴丽娥望了一眼窗外渐渐变暗的天色,颇有些无奈地对坐在自己对面的太子道,“殿下,奴婢该告退了。”

太子道,“孤与你的话还没说完呢。”他笑了笑,挥手遣人点了两支红烛搁到了中间的小几上,“难道,你今日另有佳约吗?”

朴丽娥低了低眉,轻声道,“除了殿下,奴婢不敢与他人有约。”

烛光下,朴丽娥的脸被映亮了半边,微黄的光色投在她的面上,照得细细的绒毛都纤毫毕现。

太子看了朴丽娥一会儿,突然伸过手,重重地拧了一下朴丽娥的脸,接着哈哈一笑,“孤真想绞了你的脸。”

朴丽娥的脸红了,她知道太子说的是汉女出嫁时的一种习俗,新娘要由‘全福妇’将脸上的绒毛绞干净,以示吉祥。

这习俗还有另一个称呼,叫“开脸”。

朴丽娥深深地低下了头,学着汉女表现女子应有的害羞与矜持,太子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上传来,这回他语气轻柔,好似那红烛下闪烁的光影,“绞了脸,你就只能待在孤的身边,只能跟孤一个人说话了。”

不知怎的,朴丽娥听了这话,心头蓦地一跳,接踵而至的是莫名的恐惧感,化成冷汗在背脊上弥漫开来,她不觉微微抬起了头,却见太子神色如常,只是望向她的眼神多添了三分温柔。

太子见朴丽娥看了过来,对她又笑了笑,接着垂下眼帘,道,“莫慌,孤同你玩笑呢,你知道孤,孤是最不喜欢勉强人的,上回你说不敢要孤赐的纨扇,孤不就遂了你的愿吗?”太子说着,抬起了眼,“你若有约,现在告退也无妨,孤不生你的气。”

朴丽娥看了太子一眼,后背的凉感慢慢淡了下去,她抿嘴笑了一下,指了指几上的两支蜡烛,“奴婢初见殿下时,殿下也点了这样的红烛呢。”她的脸又红了,“殿下有心,奴婢如何能不应了殿下的‘约’?”

太子闻言便笑道,“就是这样,”太子说着,又遣人去拿棋盘,再转回头,道,“你能看懂孤的心思,真是难得。”

朴丽娥听了,不觉又是微微一凛,她顿了顿,低眉道,“谢殿下夸奖。”

说话间,棋盘摆上来了,两人猜了子,是太子先下。

太子一边往棋盘上摆棋子,一边道,“孤有日子没同你下棋了。”

朴丽娥跟着摆了一颗,口中应道,“是啊。”

太子下了第二步,“孤记得,上一回与你下棋时,还议论过前秦宣昭帝呢。”

朴丽娥一边下,一边回道,“是,奴婢记得。”她顿了顿,把话题悄悄转了个弯儿,“前秦与辽国一样,是一个疆域广阔,境内民族众多的大国,”她朝太子温婉一笑,“若是宣昭帝采用殿下的‘少数民族’政策,或许就不会惨败于淝水之战罢?”

太子拈起一颗棋子,悠悠道,“对于前秦来说,‘少数民族’政策还不够。”他轻轻地把棋子搁到了棋盘上,“大辽之所以能顺利地‘一国两制’,是因为它的疆域横跨农、牧两大经济区域,在占有燕云、辽南等大片农业土地的同时,大辽的政治中心却长期保持在北方草原。从整个国家的经济与文化角度来说,大辽的农耕与游牧比重旗鼓相当,任何一方都不是另一方的附属品。”

“而前秦则不同,极盛时,它东极沧海,西并龟兹,南包襄阳,北逾阴山,史称‘关陇清晏’,它的经济与政治中心是北方的传统农业区,宣昭帝崇尚儒学,奖励文教,任用汉相,正是为了统治农业文明为中心的大片疆土。”太子又落了一子,微微笑道,“如此一来,仅将外族定为‘少数民族’,于治国安邦上来说,当真是杯水车薪。”

朴丽娥落了一子,抬头笑道,“殿下必定想出更高明的法子了罢?”

太子微微一笑,一边端详着棋盘上的局势,一边随口道,“依孤看来,这也简单得很,”他落了一子,“宣昭帝只要将治内的外族人先定为‘少数民族’,然后再给这些外族人划定‘自治区’,就能解决前秦的民族问题了。”

朴丽娥一怔,“‘自治区’?”

太子点点头,“是啊,除了氐族,都划定各自的‘自治区’,譬如‘汉族自治区’、‘鲜卑族自治区’、‘乌桓族自治区’,诸如此类。”

朴丽娥疑惑道,“可前秦的广阔疆土,都是氐族人从其他民族的人手中掠夺来的,让他们按民族划分自治,岂非养虎为患?”

“昔年宣昭帝统一北方后,曾实行‘徙民政策’,将关东被征服的鲜卑、乌桓、丁零等族十万户徙至关中,充实近畿,便于控制;又将关中的氐族十五万户移至关东,分置于各要镇,用以加强控制新征服地区的人民。然而,此举却分散了氐族内部的力量,移居关中的各民族更成了前秦的心腹大患啊。”

太子道,“这正是宣昭帝治国的谬误之处,这种类似古时分封诸侯似的管理模式,是无法统治外族人的。”

“或者,换句话说,在当时的经济条件下,外族人本来就是无法被氐族人彻底统治的,因为民族之间的文化、风俗与生产方式各不相同,而氐族人作为统治阶级,自然会有‘压迫’与‘剥削’的行为出现。”

“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维持被征服民族区域的统治模式,以‘尊重少数民族风俗习惯’的名义,实行‘自治’。”太子温声笑道,“只要维持氐族人在军事上的绝对优势,同时慢慢让‘少数民族’内部主张和平统一的‘新贵族’取代主张恢复故国的‘旧贵族’,氐族就能对庞大人口数量的外族人,进行相对平稳的统治了。”

“一旦‘新贵族’上台,氐族统治者只须给予经济上少量的好处,让其在‘自治区’内有一定的权威,同时夺其兵权与税权,文化上贯彻儒学,并实行科举选才,就能慢慢把持外族‘自治区’内的话语权了。”

朴丽娥怔了怔,低头复落下一子,没应声。

太子继续道,“自然了,真正的情形或许没有想象得这般顺利。昔年后燕世祖在前燕故国时,因军功盖世而受到可足浑氏与叔兄的猜忌,无奈与子出奔前秦。宣昭帝宽厚纳之,淝水之战后,却惨遭其背叛,”太子漫不经心地又落了一子,“可见,鲜卑慕容狼子野心,素性刁毒,对于这样即使扶持‘新贵族’上台也无法把控的民族,只能一举杀尽,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朴丽娥轻声道,“殿下,后燕世祖之所以会背叛前秦,起因是王武侯设下的‘金刀计’呢。”她低眉道,“王武侯是嫉恨后燕世祖受到宣昭帝的宠信,又见其材高功盛,才设下此反间计,意图取其性命,后燕世祖是无罪被疑,彼时未有异心。殿下,您说慕容氏刁毒,却不提王武侯的猜疑,可是有失偏颇呢。”

太子道,“王武侯难信后燕世祖,也是情理之中。鲜卑人生性骁勇,犹如雄鹰,饥则附人,饱便高飏,若遇风尘之会,必有陵霄之志。”太子说着,伸出手,抬起朴丽娥的下巴,朝她悠悠一笑,“惟宜之计,便是急其羁靽,绝不可,任其所欲。”

太子的手劲不大,朴丽娥微微一挣便可摆脱,但她却连垂下眼帘都不敢,只能顺势与太子对视。太子的眼神在烛光下显出一种别样的凌厉来,看得朴丽娥心头一颤,她手一松,“啪”地一声,手中的棋子落到了棋盒内。

她便借势一挣,低头又从棋盒内拿起那枚棋子。

这时,门外的内侍又进来了,像前三次一样在太子耳边低语几句后,匆匆离去。

朴丽娥握着掌心的棋子,低头看了好一会儿棋盘,才小声开口道,“殿下,这一步,该您走了。”

不料,太子轻轻抬起手,把手中的棋子往棋盒内一丢,道,“不必再下了。”

朴丽娥一怔,就见太子一边下榻,一边似不经意道,“方才来报,上邶州经略使举兵谋反了。”

朴丽娥还没来得及应声,就见太子往屏风后面走去,一边还朝朴丽娥挥了挥手,“再过一会儿,父皇定召我议事,你且退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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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后燕世祖是慕容垂

2 《晋书》:“垂,爪牙名将,所谓今之韩、白!世豪东夏,志不为人用。顷以避祸归诚,非慕德而至,列土干城未可以满其志,冠军之号岂足以称其心!且垂犹鹰也,饥则附人,饱便高飏,遇风尘之会,必有陵霄之志。惟宜急其羁靽,不可任其所欲”

3 枋头之战,前燕大败东晋,前燕慕容氏政权避免了退回龙城的命运,吴王慕容垂在这场战役中力挽狂澜,威名远扬,加上太傅慕容恪临终之时对慕容垂的竭力推荐,让当时领袖群臣的慕容评对慕容垂又忌又恨。太后可足浑氏曾经借巫蛊案害死慕容垂的妻子段氏,她也是平素猜忌慕容垂,于是这两个人就计划诛杀慕容垂。慕容垂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和嫡长子慕容令以出猎为名,逃离邺城。本来的出走打算是重回龙城,没想到途中被慕容垂的小儿子慕容麟出卖,慕容垂一行人只好改变计划,投奔前秦。

《资治通鉴》:十一月,辛亥朔,垂请畋于大陆,因微服出邺,将趋龙城;至邯郸,少子麟,素不为垂所爱,逃还告状,垂左右多亡叛。

太傅评白燕主,遣西平公强帅精骑追之,乃于范阳;世子令断后,强不敢逼。会日暮,令谓垂曰:“本欲保东都以自全,今事已泄,谋不及设;秦主方招延英杰,不如往归之。”

垂曰:“今日之计,舍此安之!”

乃散骑灭迹,傍南山复还邺,隐于赵之显原陵。

俄有猎者数百骑四面而来,抗之则不能敌,逃之则无路,不知所为。

会猎者鹰皆飞,众骑散去,垂乃杀白马以祭天,且盟从者。

4 得知慕容垂投奔的消息,苻坚亲自到郊外相迎

《资治通鉴》:及闻垂至,大喜,郊迎,执手曰:天生贤杰,必相与共成大功,此自然之数也。要当与卿共定天下,告成岱宗,然後还卿本邦,世封幽州,使卿去国不失为子之孝,归朕不失事君之忠,不亦美乎!垂谢曰:羇旅之臣,免罪为幸;本邦之荣,非所敢望!坚复爱世子令及慕容楷之才,皆厚礼之,赏赐钜万,每进见,属目观之。关中士民素闻垂父子名,皆向慕之。

5 可丞相王猛认为慕容垂非寄人篱下之人,早晚必成为前秦的敌人,于是劝谏苻坚除掉慕容垂,以绝后患。苻坚不同意,多次进谏不成,王猛也一横心,便设下了“金刀计”。公元370年,前秦以王猛为统帅发兵征燕,在王猛率军出征燕国的时候,向苻坚请求以慕容垂长子慕容令作为向导,出任参军。

于是慕容垂盛宴为王猛践行,在宴上,王猛说“今当远别,何以赠我?使我睹物思人”,慕容垂到底是武将,论心机根本及不上王猛,当时慕容垂身边又没有其他的东西,于是慕容垂随手解下腰间金刀送给了王猛。

大军快要达到洛阳,王猛买通了慕容垂的帐下亲信金熙。金熙手拿慕容垂的金刀来到慕容令帐中,带来了所谓的慕容垂的口信“你我父子之所以投奔秦国,无非是避祸而已。如今王猛心胸狭隘,数次想排挤我们,而苻坚表面上对我们礼让有加,但其心实在难测。估计我们父子仍然难免一死,况且最近听说燕国皇帝于我们走后颇有悔意。我现在已经在逃亡路上了,你不走更待何时?事起仓促,来不及写信,特派人传口信,以金刀为证。”

事关重大,加之行军途中和慕容垂没有联系,不由得慕容令不信。思前想后,慕容令想燕国毕竟是凝聚祖上数代心血,父亲一定不忍见它灭亡,决定追随父亲回到燕国。于是慕容令借打猎为名,重回前燕。

王猛将消息传回长安,慕容垂惊得魂飞魄散,当真祸从天降,连辩解也不敢辩解,仓促出逃,结果在蓝田被追兵赶上,押回长安。

令王猛没想到的是,苻坚并没有责备慕容垂,相反安慰他:“你因为自家、朝廷争斗,委身投靠于朕。贤人心不忘本,仍然怀念故土,这也是人各有志,不值得深咎。然而燕国行将灭亡,不是慕容令所能拯救的,可惜的只是他白白地进了虎口而已。况且父子兄弟,罪不株连,你为什么过分惧怕而狼狈到如此地步呢”,对待慕容垂仍然和以前一样。

《资治通鉴》:王猛之发长安也,请慕容令参其军事,以为乡导。

将行,造慕容垂饮酒,从容谓垂曰:“今当远别,何以赠我?使我睹物思人。”

垂脱佩刀赠之,猛至洛阳,赂垂所亲金熙,使诈为垂使者,谓令曰:“吾父子来此,以逃死也。今王猛疾人如雠,谗毁日深;秦王虽外相厚善,其心难知。丈夫逃死而卒不免,将为天下笑。吾闻东朝比来始更悔悟,主、后相尤。吾今还东,故遣告汝;吾已行矣,便可速发。”

今疑之,踌躇终日,又不可审覆。乃将旧骑,诈为出猎,遂奔乐安王臧于石门。

猛表令叛状,垂惧而出走,及蓝田,为追骑所获。

秦王坚引见东堂,劳之曰:“卿家国失和,委身投朕。贤子心不忘本,犹怀首丘,亦各其志,不足深咎。然燕之将亡,非令所能存,惜其徒入虎口耳。且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卿何为过惧而狼狈如是乎!”待之如旧。

6 这章里借鉴了司马光对王猛用“金刀计”离间慕容垂的评价:

《资治通鉴》:王猛知慕容垂之心久而难信,独不念燕尚未灭,垂以材高功盛,无罪见疑,穷困归秦,未有异心,遽以猜忌杀之,是助燕为无道而塞来者之门也,如何其可哉!

故秦王坚礼之以收燕望,亲之以尽燕情,宠之以倾燕众,信之以结燕心,未为过矣。

猛何汲汲于杀垂,乃为市井鬻卖之行,有如嫉其宠而谗之者,岂雅德君子所宜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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