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胤微缓缓地作了个揖,尔后直起身,低着头慢慢地折返回原位坐下,“父亲若将此诗连同《禽虫十二章》一齐寄给大哥,那意思便不算错了。”
周惇道,“未必罢。”他淡淡道,“譬如,颈联中的那一句‘东陵人已仙’,取的是故秦东陵侯于汉高祖代秦后,沦为布衣,家贫卖瓜的典故,此典在诗中多喻隐居不仕之意,与你大哥眼下的境况不甚相符。”
周胤微的视线晃晃悠悠,不知落在了侧旁的哪一处,“父亲既说此典取自《史记》,为何却不以《史记》原章之节为本意?”
“依《史记》所载,昔年淮阴侯谋反关中,吕后用萧何计,诛淮阴侯。其时,汉高祖已闻淮阴侯诛,遣使拜丞相为相国,令卒五百为‘相国卫’。诸臣闻之,皆往贺萧相国,唯东陵侯独悼。”
“东陵侯因谓萧相国,言其祸自此始也。昔汉高祖暴露于外而萧相国守于朝中,未遇战事之险而益封置卫,彼时淮阴侯新反,汉高祖置‘相国卫’乃为疑心之举。东陵侯以此谏言萧相国,并望萧相国让封勿受,以其家私财,悉佐军务。萧相国后从东陵侯之计,而汉高祖大悦矣。”
“儿子以为,此诗颈联中的‘东陵瓜’一典,理应取太史公的本意才是。东陵侯于汉时虽为一介布衣,却能献策萧相国,除汉高祖之疑心,可见这不仕之人并非只得专于农圃一事。”周胤微淡然道,“大哥若读此诗,悉查原典,必能有所感悟。”
周惇笑了起来,“我料想,你大哥大约不会想到这一层。”
周胤微道,“有父亲您在定襄帮衬着提点,即使大哥……”
周惇接口道,“你这意思取得倒对了。”
周胤微斟酌着闭上了嘴,将没说完的话咽了下去。
周惇道,“那便按你说的,将此诗与《禽虫十二章》一齐送去琅州给你大哥罢。”
周胤微一怔,尔后问道,“大哥在琅州,可是……”
周惇“唔”了一声,道,“你大哥说他一切都好。”
周胤微又是一怔,道,“可儿子读邸报时,却见瑁梁府尹连上两道呈奏说今岁秋赋难收……”
周惇道,“是啊,”他笑道,“因此,你大哥竟想出了一个新主意,写信来要我帮着一道参谋呢。”
周胤微抿了抿唇,道,“不知,大哥想得是什么主意,竟令父亲欣喜若此?”
周惇笑了笑,道,“其实,你大哥的主意倒并不甚怎的,虽能在琅州筹上些钱来,但终究不是什么长久之计,不过,”周惇微微笑道,“你方才的一番话,却是提醒我了。”
周胤微微微偏过了头。
周惇抚掌笑道,“你大哥呈策时,应以‘以财佐军’之名上奏圣上,如此,无论圣上允还是不允,此策成还是不成,最终都不会叫你大哥轻易就落下不是。”
周胤微一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周惇又笑道,“你大哥收到你作的诗,一定会很高兴的。”
周胤微嗫嚅了一下,没接这话,而是问道,“父亲以为,圣上仍想发兵元昊吗?”
周惇道,“圣上若无发兵整军之意,便不会如此大动干戈,一边陡然叫停‘投献’,一边又下令以‘折色’收缴田赋。”他顿了顿,道,“虽然圣上一向雷厉风行,但此番动作,不免也露出了些急躁的意思来。”
周胤微道,“父亲不令御史劝上一劝?”
周惇道,“圣上是志在必得,”他看向周胤微道,“谁劝都不顶用。”
周胤微抿了下唇,道,“儿子有一句话,不知……”
周惇接口道,“你且讲就是。”
周胤微应了一声,道,“依儿子看,无论大哥这回出的是什么新奇主意,也不管大哥在琅州究竟能筹上多少钱,圣上的‘收复’之愿恐怕是……”
周惇渐渐敛起了笑容,“我知道,”他顿了一顿,似乎是迟疑了一下,“‘治大国,若烹小鲜’,军务之事还须谨慎料理。”
周胤微点了点头,道,“圣上未尝不知这个道理,但以眼下的情形来看,莫说收复元昊,犁庭扫穴,就是维持军力,以图后效,都已经十分不易了。”
周惇道,“说你想说的罢。”
周胤微道,“儿子以为,圣上为国赋军费计,定会再出清整土地之策。”
周惇闻言不语。
周胤微的视线依旧游离在别处,“虽不知圣上将出何一策,但儿子料想,圣上其策,必定同现下陡然叫停‘投献’一般,物议沸腾,后患纷纷,各地官员皆私心不平……”
周惇道,“我明白了,”他淡淡道,“你的意思是,若是你大哥现下就出言赞成‘以财佐军’,待圣上后策一出,即使眼下你大哥未得落下不是,往后却再难有斡旋的余地了罢。”
周胤微轻轻地点了下头,道,“不仅如此,就连父亲您若想出言规劝,恐怕也再无立足之点了。”
周惇滞了一滞,道,“这也难说。”
周胤微道,“是不好说,”他淡漠道,“归根结底,这亦不过是儿子自己对时政的一点猜测而已,圣上究竟会不会再出清整土地之策,也尚无定论呢。”
周惇看了周胤微一会儿,道,“好,你既这么说了,我便再想一想罢。”
周胤微侧了侧身,似是往周惇的方向觑了一眼,又像是将目光移到更虚无的一处去了,“儿子以为,大哥在外为官,行事须以‘稳妥’二字为上才好。上回圣上说要发兵时,三皇子便出言反对,若是这回父亲再……”
周惇道,“我说了,我会想一想的。”
周胤微点了点头,没再说下去。
周惇默然片刻,伸手拿过周胤微方才赋诗的纸,道,“既然你作诗的意思是对的,那尾联的‘葵戍’一典也不必再改了。”
周胤微一怔,下意识地应道,“是。”
周惇反手拿起方才被周胤微搁下的笔,道,“我只替你换个诗题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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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东陵侯”就是秦末汉初的邵平
《史记》:汉十一年,陈豨反,高祖自将,至邯郸。
未罢,淮阴侯谋反关中,吕后用萧何计,诛淮阴侯,语在淮阴事中。
上已闻淮阴侯诛,使使拜丞相何为相国,益封五千户,令卒五百人一都尉为相国卫。
诸君皆贺,召平独吊。
召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於长安城东,瓜美,故世俗谓之“东陵瓜”,从召平以为名也。
召平谓相国曰:“祸自此始矣。上暴露於外而君守於中,非被矢石之事而益君封置卫者,以今者淮阴侯新反於中,疑君心矣。夫置卫卫君,非以宠君也。原君让封勿受,悉以家私财佐军,则上心说。”
相国从其计,高帝乃大喜。
西汉十一年,陈豨谋反,刘邦亲自率军到了邯郸平叛。
平叛尚未结束,淮阴侯韩信又在关中谋反,吕后采用萧何的计策杀了韩信,此事记载在《淮阴侯列传》中。
刘邦已经听说韩信被杀,派遣使者拜丞相萧何为相国,加封五千户,并令五百名士卒、一名都尉做相国的卫队。
为此许多人都来祝贺,唯独邵平表示哀悼。
邵平原是秦朝的东陵侯,秦朝灭亡后,他沦为平民,家中贫穷,在长安城东种瓜。他种的瓜味道甜美,所以当时人称它为“东陵瓜”,这是根据邵平从前的封号来命名的。
邵平对相国萧何说:“你的祸患从此就开始了,皇上风吹日晒地统军在外,而您留守朝中,未遭战事之险,反而增加您的封邑并设置卫队,这是因为现在淮阴侯刚刚谋反,皇上对您的忠心有所怀疑的缘故。皇上设卫队保护您,并非是宠信您,希望您辞让封赏不受,把家产、资财全都捐助军队,那么皇上就会高兴。”
萧何听从了邵平的计谋,刘邦果然非常高兴。
2 “葵戍”的典故
《左传》:齐侯使连称、管至父戍葵丘。
瓜时而往,曰:“及瓜而代。”
期戍,公问不至。
请代,弗许;故谋作乱。
春秋时期,齐国大夫连称,奉齐襄公之命和管至父戍守葵丘。
两人是瓜熟时去的,齐襄公与他们约定,在第二年瓜熟时派人替换。
一年后,齐襄公违反了约定,既不派人去接替,也不许他们离开戍地。于是,连称、管至父连同齐襄公的堂弟无知谋乱杀死了齐襄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