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州,州府衙。
“……我听说,”宋圣哲笑眯眯地放下茶碗,“周大人为了纳一个营伎,竟特特地托了范大人去要人?”
周胤绪笑了笑,道,“虽说官员不得有染于官伎,但我讨了人来纳了作妾,总无甚妨碍的罢?”
宋圣哲摆了摆手,道,“不妨,不妨,”他说着,又微笑道,“我只是好奇,能令周大人一眼倾心的女子,会是什么模样呢?”
周胤绪想了想,觉得纪洵美在相貌上并没有什么值得他称道的地方,于是便含糊道,“孟子有云:‘人知好色,则慕少艾’,宋大人与其来问我,倒不如拿这去为难亚圣人呢。”
宋圣哲笑了起来,“好,好,是我不该这样问。”
周胤绪看了宋圣哲一眼,尔后展颜笑道,“宋大人若实在好奇,待我纳了她来,便递帖子请宋大人到我府里吃酒,让她给宋大人捧杯换盏、陪饮助兴,如何?”
宋圣哲闻言,却未有应承,而是微笑道,“我若为贪这一口酒,又何必向周大人多问这一句呢?只径直往文府去便罢了,文好德那儿可多的是各色美人呢。”
周胤绪亦微笑道,“宋大人既不是为贪一杯‘喜酒’,那我也不勉强宋大人吃这一口了。”
宋圣哲笑了一下,伸手复端起茶碗道,“按理说,周大人的私事,我原不该过问,可我思来想去,总是觉得,”他掀开盖碗,看着茶碗中飘飘浮浮的茶叶沫子道,“周大人所钟意的这纪氏女并不简单呢。”
周胤绪微笑道,“宋大人连这纪氏女的面儿都没见过,怎知她不简单?”
宋圣哲悠悠地呷了口茶,道,“因为我知道,”他笑道,“彭大人并非是个复杂人。”
周胤绪一怔,就听宋圣哲继续道,“周大人或许会觉得我偏帮了彭大人,但依我与彭大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彭大人实在不像因要为难周大人,而设计向来巡抚台提出丰年田赋以‘折色’缴的人。”
周胤绪微笑道,“我明白,‘田赋折纳’是从前圣上提出的,与旁人并无关系。”
宋圣哲合上盖碗,道,“今年不同往年,圣上刚刚叫停了‘投献’,若这时再出‘折色’一令,必有御史趁此进谏……”
周胤绪接口道,“或是那位孟抚台参阅圣心,为取悦圣上,因而才报得今岁境内四方丰收,那也未可知啊。”
宋圣哲轻轻地搁下茶碗,道,“无论周大人如何想,我总是不相信彭大人会故意透了这‘折色’的法子去。”
周胤绪笑了一记,道,“依宋大人的意思,难不成,是那纪氏女向孟抚台提了这‘折色’的主意?”
宋圣哲扬了扬嘴角,没接话。
周胤绪顿了一顿,自己倒笑了起来,像是刚刚打趣了一句俏皮话一般,“即使纪氏女有这样的心,可她毕竟不过是一个女子,又身在贱籍,怎可能有这‘号令天下’的能耐?”
宋圣哲笑了笑,不置可否地道,“周大人是‘惜玉风流’,若换了我,可是万万不敢纳这样的女子进门的。”
周胤绪不以为然地笑道,“妾侍而已,又养于深宅,凭她如何,也断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宋圣哲微笑道,“李太白尝诗云:‘水至亦不去,熊来尚可当’,周大人可别小看了那区区女子啊。”
周胤绪笑道,“我从来就不小看女子,我只是觉得……”他舔了下唇,“女子再如何聪颖机敏,于多数事上,总还是要靠着男人的。”
宋圣哲扬了扬眉,道,“周大人若执意如此认为,那我也不好再劝什么了。”
周胤绪挑眉笑道,“怎么?我可说错了不成?”
宋圣哲摇了下头,笑道,“说错亦不算错,我只期望,周大人对着那纪氏女时也这样想就好。”
周胤绪看了宋圣哲一会儿,开口道,“宋大人这样评价纪氏女,未免对女子也太不公正了一些。”
宋圣哲一怔,就听周胤绪认真道,“即使宋大人认为,今岁秋赋一事彭大人并未从中作梗,也不应话里话外的,全数将过错都推到纪氏女身上去。”
“这广德军,毕竟还是彭大人当家,纪氏女聪颖不假,但因她聪颖,就将理应由彭大人承担的责任转嫁于她,这也太不公道了。”周胤绪正色道,“宋大人,本朝多任男子为官,既由男子从政,便不该无端去指责一个女子的‘聪颖’。若是男子做错了事,都能怪罪到某一女子的‘聪颖’上,那这男子未免也太庸懦了。”
宋圣哲听了,竟好一会儿都没能接上话来,少顷,他才缓缓地开口道,“周大人这样的‘论女’法,我倒是头一次听见呢。”
周胤绪微微笑道,“同宋大人说话,我是一向愿意多论几句的。”
宋圣哲抿了抿唇,道,“其实,我也并非着意怪罪纪氏女,”他滞了一滞,似乎是迟疑了一下,“我是觉得,眼下这时刻,周大人还是,不要在心里与彭大人生了嫌隙得好。”
周胤绪笑道,“这我自然知道。”他微笑道,“旁的不提,就那州府‘禁榷’一事,还要请彭大人多多关照呢。”
宋圣哲亦笑道,“看来,周大人竟是已下定决心,要在琅州施行香料‘禁榷’了?”
周胤绪点了点头,笑道,“关于此事的详细呈奏,我已写好送去给范大人过目了,虽不知圣上能不能就此允了批复下来……”
宋圣哲笑着接口道,“想来是十拿九稳的。”
周胤绪一怔,随即笑道,“承宋大人吉言。”
宋圣哲摆了下手,道,“依我说,这州府‘禁榷’一事宜早不宜迟,周大人既已下了决心,又想让彭大人多多帮衬,那现下就便该商酌起章程才是。”
周胤绪点了点头,道,“我也如此想,”他顿了顿,笑道,“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在琅州牵扯甚多,你我商酌之前,总该先去问一问文府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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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孟子》: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
被人喜爱、喜好美色、富裕且尊贵,没有一样能解除舜的忧愁,惟有让父母顺心才能解忧。
人在少年时,仰慕父母;知道爱好美色了,则思念年轻漂亮的了;有了妻子,就会思念家室;入仕作官就会思念君主,得不到君主赏识就会内心焦躁。
2 秦女卷衣
唐·李白
天子居未央,妾来卷衣裳。
顾无紫宫宠,敢拂黄金床。
水至亦不去,熊来尚可当。
微身奉日月,飘若萤之光。
愿君采葑菲,无以下体妨。
天子身居未央宫,妻妾来收拾衣裳。
现在未得皇上在紫宫宠爱,怎敢拂坐黄金床?
没有皇上的旨意,洪水来了也不敢乱走,如果皇上遇到危险,舍命也要保护皇上,就像博熊的冯婕妤一样。
卑微之身侍奉日月,轻飘若飞萤之光。
愿君采撷葑菲草的时候,不因为它的根部难看而抛弃它的叶片。
“水至亦不去,熊来尚可当”这一句中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贞姜守约”,一个是“冯媛当熊”
“贞姜守约”
周朝时候,楚昭王的夫人名贞姜,是齐侯的女儿。
一天,楚昭王出游,把她留在了渐台上,走时楚昭王对她说:“假使我来叫你,必定会让来人带着信符来,若来人没有信符,你千万不要相信。”
没想到,楚昭王走后,渐台就发起了大水,很快就要沉没。
楚昭王赶紧差人去接贞姜,可是来人忘记了带信符,贞姜见没有信符,便不肯出来。
来人叫:“大水马上就要浸没渐台了,假使我再回去拿,恐怕已来不及了!”
贞姜说:“我知道出去必能活命,留在里面必死无疑,然而我若违背了约定去求生,那还不如死了好呢。”
来人只好赶紧回去取信符,然而等转回渐台来,大水早已把渐台冲垮了,贞姜因此也被淹死了。
楚昭王怜悯她是因守信而死的,便给了她谥号员“贞”。
《列女传》:贞姜者,齐侯女,楚昭王夫人也。
王出游,留夫人渐台之上。
江水大至,王使使者迎夫人,忘持符。
使者至,请夫人出。
夫人曰:“王与宫人约,召必以符。今使者不持符,妾不敢从。”
使者曰:“水方亟,还而取符,来无及矣。”
夫人曰:“妾闻贞者不犯约,勇者不畏死,妾知从使者必生,然弃约越义,有死不为也。”
于是使者取符,比至台崩,夫人溺而死焉。
王哀之,号曰贞姜。
“冯媛当熊”
建昭年间,元帝到虎圈观看斗兽,后宫都坐在一旁。
一头熊逃出虎圈,攀上槛栏要跑到殿上来。
左右的贵人像傅昭仪等都吓跑了,冯婕妤却径直走上前去,挡住了熊,站在那儿,左右侍卫杀掉了熊。
元帝问道:“人们都又惊又怕,你为什么上前挡住熊?”
冯婕妤回答说:“猛兽抓到人后就会停下来,我怕熊走到陛下那裹,所以用身体挡住了它。”
元帝非常感慨,因此对冯婕妤倍加敬重,而傅昭仪等人很是惭愧。
第二年夏,冯婕妤的儿子封为信都王,婕妤被尊封为昭仪。
元帝去世后,冯昭仪称为信都太后,和信都王一同住在储元宫。
河平年间,跟随儿子去了封国。
信都王后来迁到中山,就是中山孝王。
《汉书》:建昭中,上幸虎圈斗兽,后宫皆坐。
熊佚出圈,攀槛欲上殿。
左右贵人傅昭仪等皆惊走,冯婕妤直前当熊而立,左右格杀熊。
上问:“人情惊惧,何故前当熊?”
婕妤对曰:“猛兽得人而止,妾恐熊至御坐,故以身当之。”
元帝嗟叹,以此倍敬重焉。傅昭仪等皆惭。
明年夏,冯婕妤男立为信都王,尊婕妤为昭仪。
元帝崩,为信都太后,与王俱居储元宫。
河平中,随王之国。
后徙中山,是为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