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紫宸殿。
“文卿今儿怎地来得这样迟,”安懋呷了口茶,朝殿下人轻笑道,“莫不是,来的路上被什么事耽搁了?”
文一沾作揖道,“臣今日从翰林学士院一路走来,恰遇清晖阁中,有教坊乐伎正在排练一支新曲,此曲乐声清扬,入耳幽然,臣不禁驻足聆听了片刻,望圣上恕罪。”
安懋笑道,“无妨,近来乐伎所奏,定是朕为贺重阳佳节所谱的新曲,”他放下茶碗,“文卿且免礼罢。”
文一沾直起了身,安懋又加了一句,“赐座,上茶。”
文一沾照旧谢了恩,行动举止依然儒雅有礼,看上去与平日并无不同。
安懋见文一沾坐下了,复淡笑着问道,“文卿方才听曲时,可有细听唱词为甚?”
文一沾微微笑道,“臣闻之,仿佛是昔年汉武帝幸汾河时所作的《秋风辞》。”
安懋微笑道,“确实如此,文卿好识见啊。”他顿了顿,又问道,“文卿可知,朕为何特择此辞以谱新曲?”
文一沾微笑道,“韩魏王尝有诗云:‘谁言秋色不如春,及到重阳景自新’,圣上定是感念重阳佳景,故而亲自谱曲咏诵罢。”
安懋笑了一下,道,“是啊,‘霜丛绕蝶’又哪里比得上‘重阳香萼’呢?”他滞了一滞,似有感伤地道,“昔年汉武帝平定四方,威振天下,然与臣下泛舟汾河,饮宴中流时,却仍作此‘悲秋’之辞,可见英明如汉武,亦会有时光匆匆,年华易逝之感。”
文一沾微笑道,“圣上才到而立之年,韶华正茂,何况顾君叔尝有论云:‘松柏之姿,经霜犹茂;蒲柳常质,望秋先零’,圣上乃经岁松柏,寒而不凋,汉武帝哟哟悲秋,哪里能欣赏得了这‘黄花万蕊雕阑绕’的深秋盛景呢?”
安懋扬了下嘴角,道,“文卿才思敏捷,尚不亚于昔年之‘孟嘉答落帽’啊。”
文一沾倾了倾身,“‘帽逐秋风’,臣不过就事论事罢了。”他恭敬道,“圣上不嫌臣聒噪就好,臣哪里能与东晋名士顾君叔相提并论呢?”
安懋抚茶碗的手轻轻一撤,“文卿何出此言?”
文一沾微笑着低眉道,“昔年孔德璋闻群蛙鸣,而弃之鼓吹,如今圣上召翰林议新曲,而不论政事,此二者异曲同工,臣若再多言,圣上岂不要嫌臣聒噪了?”
安懋笑了起来,“孔稚圭邋遢,又不甘托名效法陈蕃,朕不学他。”
文一沾又端坐正了身子,微笑着看向坐于殿上的安懋,“圣上向来有那‘一埽天下’之志,今日与臣‘悲秋’,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安懋看了文一沾一会儿,身子往后微微一靠,慢慢开口道,“难是不难,多是意料中事,只是秋风乍起,朕不舍那‘重阳香萼’陡然失了枝叶。”
文一沾微笑道,“不知臣可否为圣上分忧?”
安懋笑了笑,眼中隐约透出一丝锐利的光来,“有。”他掷地有声地说完这个字,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朕想处置琅州文氏。”
文一沾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他依然端坐在那儿,像是一尊烧得无可挑剔的白瓷雕像,“文氏何罪?”
安懋道,“勾结官员、残害孤童、瞒占田土、欺上罔下。”
文一沾的眉头微微一动,看上去像是在调整自己的情绪,“圣上闻听此等恶行,定是龙颜大怒了罢?”
安懋拿过茶碗,“是啊,”他呷了一口茶,“朕近日接连接到几封折子,徐、周二党且不用说,可就连朕上回钦定去琅州巡访的孟宁昂也连上了两份请罪折,第一份弹劾的是广德军都督彭平康,第二份直接就说文氏行贿、枉法受献,看得真叫朕不知如何是好了。”
文一沾默然片刻,待安懋又一次搁下了盖碗,才缓缓问道,“圣上将以何刑罚处置文氏?”
安懋抿了下唇,他看着文一沾神色平静的脸,心下陡然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歹毒恶意,他轻咳了一声,竟笑着反问道,“文卿以为呢?”
文一沾道,“依臣之见,必得先让刑部或御史台搜集人证、物证,有了口供刑状才得后续料理。”
安懋的眉头一扬,“哦?”
文一沾微笑道,“譬如说,那位孟宁昂孟大人前后言辞不一,依臣看来,便十分有可能与文氏勾结,圣上不妨先将那位孟大人下御史台问讯,若是他问心无愧,圣上再行处置不迟。”
安懋一怔,随即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文卿答得好。”
文一沾稍稍倾了倾身,“‘风至帽落’,臣不过是即兴一答而已,圣上谬赞了。”
安懋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了笑意,“朕看出来了,”他似半开玩笑地道,“文卿是不服。”
文一沾微笑道,“臣非不服,只是哀叹。”
安懋道,“文卿哀叹,所为何事?”
文一沾微笑道,“圣上远见卓识,然当重阳秋深之时,英明若圣上都未尝不有昔年鲁昭公弃国走齐时的‘伤秋’感怀,可见‘秋蓬’虽小,但兹事体大啊。”
安懋闻言便道,“文卿哪里是哀叹,”他的语气中笑意渐失,“分明,是在笑话朕‘内无拂而外无辅’呢。”
文一沾低眉道,“臣不敢。”
安懋顿了好一会儿,又道,“朕愿效仿古之贤君,只是朝中可用又可亲之人少之又少,鲁昭公‘知仪不知礼’,乃至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三分其国,最终致其内乱流亡,文卿说朕似鲁昭公,朕不否认。”
文一沾默然片刻,淡淡地开口道,“臣并无此意。”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道,“圣上论‘礼’,可谓是头头是道,臣之前在此间亲眼所见,端的是钦服不已。”
安懋微微偏过了头,“文卿是不信朕。”
文一沾抿了一下唇,道,“臣是不信有人会让圣上束手无策。”
安懋笑了笑,似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
文一沾微笑道,“《易经》有云:‘阳爻为九’,‘两九相重’乃为阳之极数,倘若圣上果真束手无策,又怎会与臣议论重阳贺曲?恐怕臣方才一开口,便就嫌臣聒噪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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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秋风辞》
元鼎四年,汉武帝刘彻率领群臣到河东郡汾阳县祭祀后土,时值秋风萧飒,鸿雁南归,汉武帝乘坐楼船泛舟汾河,饮宴中流,触景生情,感慨万千,写下了这首《秋风辞》。
这时汉武帝四十四岁,即位已二十七年,身为大汉天子的刘彻,一生享尽荣华,又同常人一样,无法抗拒衰老和死亡。
《昭明文选》:上行幸河东,祠后土,顾视帝京欣然,中流与群臣饮燕,上欢甚,乃自作秋风辞曰: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携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2 这里安懋和文一沾话中引用的是韩琦(也就是韩魏王)的两首重阳诗。
3 重九会光化二阕
宋·韩琦
谁言秋色不如春,及到重阳景自新。
随分笙歌行乐处,菊花萸子更宜人。
4 壬子重九
宋·韩琦
菊有黄花气候移,重阳香萼已乾枝。
金铃后坼孤芳在,玉液轻浮一醉宜。
烟渚去来鸿自适,霜丛飞绕蝶何知。
风前客帽从吹落,且伴山翁倒接?。
5 “松柏之姿,经霜犹茂;蒲柳常质,望秋先零”是顾悦之(也就是顾君叔)的典故
顾悦之和简文帝同龄,而头发很早就白了。
简文帝问他头发白得早的原因。
顾悦之回答道:“我是蒲柳一样的资质,同秋天树叶一般,到了秋天就掉落了;您是松柏一般的质地,经受了秋霜反而更加茂盛。”
简文帝听了很高兴。
《晋书》:顾悦之字君叔,少有义行。与简文同年,而发早白。
帝问其故。
对曰:“松柏之姿,经霜犹茂;蒲柳常质,望秋先零。”
简文悦其对。
6 文中文一沾说安懋如松柏,寒而不凋,还取自《论语》的典故: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孔子说:“到了寒冷的季节,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谢的。”
7 “黄花万蕊雕阑绕”
渔家傲
宋·欧阳修
九日欢游何处好。黄花万蕊雕阑绕。通体清香无俗调。
天气好。烟滋露结功多少。
日脚清寒高下照。宝钉密缀圆斜小。落叶西园风袅袅。
催秋老。丛边莫厌金尊倒。
8 “孟嘉答落帽”和“帽逐秋风”是一个典故
庾亮死后,征西大将军桓温继任江州刺史,他见孟嘉待人谦逊而正直,很是看重他,便任命他为参军。
那年的九月初九重阳节,桓温带着属下的文武官员游览龙山,登高赏菊,并在山上设宴欢饮,桓温的四个弟弟和两位外甥都列席。当时大小官员都身着戎装。
山上金风送爽,花香沁人心脾。突然一阵无头风扑面吹来,竟把孟嘉的帽子吹落在地,但他一点也没有察觉,仍举杯痛饮。
桓温见了,暗暗称奇,以目示意,叫大家不要声张,看孟嘉有什么举动。
但见孟嘉依然谈笑风生,浑然不觉。
又过了很久,孟嘉起身离座去上厕所。
桓温趁机让人把孟嘉的帽子捡起来,放在他的席位上。
又命人取来纸笔,让咨议参军太原人孙盛写了一张字条,嘲弄孟嘉落帽却不自知,有失体面。
写好后让桓温过目,桓温觉得很有趣,想乘酒兴调侃奚他一番。
便把纸条压在帽子下。孟嘉回到座位时,才发觉自己落帽失礼,但却不动声色地顺手拿起帽子戴正。
又拿起字条看了一遍,即请左右取来纸笔,不假思索,奋笔疾书,一气呵成一篇诙谐而文采四溢的答词,为自己的落帽失礼辩护。
桓温和满座宾朋争相传阅,无不击节叹服。
《晋书》:后为征西桓温参军,温甚重之。
九月九日,温燕龙山,僚佐毕集。
时佐吏并著戎服,有风至,吹嘉帽堕落,嘉不之觉。
温使左右勿言,欲观其举止。
嘉良久如厕,温令取还之,命孙盛作文嘲嘉,著嘉坐处。
嘉还见,即答之。
其文甚美,四坐嗟叹。
9 “闻群蛙鸣,而弃之鼓吹”是孔稚圭(也就是孔德璋)的典故
孔珪风韵清疏,喜好文章和吟咏,饮酒七八斗。
和他的表兄张融情趣相合,又和琅琊的王思远、庐江的何点、何点的弟弟何胤都很要好,不喜欢世俗事务。
他居住的宅院里营建了许多山水,在小桌前独自饮酒,别无杂事,门庭以内,杂草不剪,当中有青蛙的叫声。
有人问他说:“想做陈蕃吗?”
孔珪笑着回答说:“我拿这可以当作两部乐队,何必效法陈蕃!”
王晏曾经奏着乐等候他,听到了群蛙乱叫,说:“这叫声很聒人耳朵。”
孔珪说:“我听乐曲,还不如听这个。”
王晏的脸色非常惭愧。
《南史》:圭风韵清疏,好文咏,饮酒七八斗。
与外兄张融情趣相得,又与琅邪王思远、庐江何点、点弟胤并款交,不乐世务。
居宅盛营山水,凭几独酌,傍无杂事,门庭之内,草莱不剪,中有蛙鸣。
或问之曰:“欲为陈蕃乎?”
圭笑答曰:“我以此当两部鼓吹,何必效蕃。”
王晏尝鸣鼓吹候之,闻群蛙鸣,曰:“此殊聒人耳。”
圭曰:“我听鼓吹,殆不及此。”
晏甚有惭色。
10 这里的“欲为陈蕃乎”是指东汉陈蕃
陈蕃的祖父曾任河东太守。
陈蕃十五岁时,曾住一室无事可做,而室内外十分肮脏。
父亲的朋友同郡薛勤来看他,对陈蕃说:“小子,为什么不打扫干净迎接客人呢?”
陈蕃说:“大丈夫在世,应当扫除天下的垃圾,哪能只顾自己的一室呢?”
薛勤知道他有澄清天下的志气,因而非常赞赏他。
《后汉书》:陈蕃字仲举,汝南平舆人也。祖河东太守。
蕃年十年,尝闲处一室,而庭宇芜秽。
父友同郡薛勤来候之,谓蕃曰:“孺子何不洒埽以待宾客?”
蕃曰:“大丈夫处世,当埽除天下,安事一室乎!”
勤知其有清世志,甚奇之。
11 “鲁昭公弃国走齐”
鲁昭公失位而逃亡到齐国,齐景公问道:“您为何年纪轻轻却早早失去了国家?为何落到这样的地步?”
昭公回答说:“我年轻的时候,很多人爱戴我,我却礼待而不能信任他们;很多人向我进谏,而我独断专行不采纳他们的意见。所以,内外都没有辅佐之人。辅佐的人一个也没有,谄谀之人却特别多。就好像是秋蓬,它的根孤单而它的枝叶华美,秋风一到,就拔根而去了。”
景公被他的话所打动,将这些话告诉了晏子,并说:“如果让昭公返回他的国家,难道不会成为一个像古代贤君一样的明君吗?”
晏子回答说:“不是这样。愚蠢的人好后悔,无能的人好说自己有才干,落水的人事先不问深浅,迷路的人事后才问路。这就像已经面临大难才急忙去打造兵器,噎住了才急忙去挖井,即使再快也来不及了。”
《晏子春秋》:鲁昭公弃国走齐,齐公问焉,曰:“君何年之少,而弃国之蚤?奚道至于此乎?”
昭公对曰:“吾少之时,人多爱我者,吾体不能亲;人多谏我者,吾志不能用;好则内无拂而外无辅,辅拂无一人,谄谀我者甚众。譬之犹秋蓬也,孤其根而美枝叶,秋风一至,根且拔矣。”
景公辩其言,以语晏子,曰:“使是人反其国,岂不为古之贤君乎?”
晏子对曰:“不然。夫愚者多悔,不肖者自贤,溺者不问坠,迷者不问路。溺而后问坠,迷而后问路,譬之犹临难而遽铸兵,噎而遽掘井,虽速亦无及已。”
12 鲁昭公“知仪不知礼”
鲁昭公去到晋国,从郊外慰劳一直到赠送财货,从没有失礼。
晋平公对女叔齐说:“鲁侯不也是很懂礼吗?”
女叔齐回答说:“鲁侯哪里懂得礼!”
晋平公说:“为什么?从郊外慰劳一直到赠送财货,没有违背礼节,为什么不懂得?”
女叔齐回答说:“这是仪式,不能说是礼。礼,是用来保有国家、推行政令,不失去百姓的。现在政令在于私家,不能拿回来。有子家羁,不能任用。触犯大国的盟约,欺侮虐待小国。利用别人的危难,却不知道自己也有危难。
公室的军队一分为四,百姓靠三家大夫生活。民心不在国君,国君不考虑后果。做为一个国君,危难将要到他身上,却不去忧虑他的地位。礼的根本和枝节在于此,他却琐琐屑屑地急于学习仪式。说他懂得礼,不也是距离太远了吗?”
君子认为:“女叔齐在这里是懂得礼的。”
《左传》:公如晋,自郊劳至于赠贿,无失礼。
晋侯谓女叔齐曰:“鲁侯不亦善于礼乎?”
对曰:“鲁侯焉知礼?”
公曰:“何为?自郊劳至于赠贿,礼无违者,何故不知?”
对曰:“是仪也,不可谓礼。礼所以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者也。今政令在家,不能取也。有子家羁,弗能用也。奸大国之盟,陵虐小国。利人之难,不知其私。
公室四分,民食于他。思莫在公,不图其终。为国君,难将及身,不恤其所。礼这本末,将于此乎在,而屑屑焉习仪以亟。言善于礼,不亦远乎?”
君子谓:“叔侯于是乎知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