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襄,玄都观,靖室。
周胤微低着头,凝视着面前几案上的那根细长枝条,“……这是何物?”
坐于他对面的孟宁昂笑着回答道,“‘通济渠柳’。”
周胤微轻咳一声,整个人不禁往后靠了一靠,“也就是‘隋堤柳’?”
孟宁昂纠正道,“或者说是‘汴河柳’,”他顿了顿,眼见着自己面前这位身披鹤氅、仙风道骨的周二公子把那根柳条往几案外推了一推,又忍不住解释道,“不过为了有别于‘古汴渠’,一般并不会这么说……”
周胤微打断道,“我就算不通《水经注》,也多少读过《隋书》。”他冷冷道,“说罢,你折了这枝——姑且称它为‘杨柳’好了——要作什么?”
孟宁昂粲然一笑,露出两排齐整的白牙,“献方物啊。”
周胤微扬手一挥,瞬时便把那根柳枝从几案上扫了下去。
孟宁昂像是没看到周胤微如此少有的激烈反应一般,仍自顾自地笑着说道,“昔大业年间,隋炀帝命尚书右丞皇甫议发百余万河南、淮北诸郡民,开凿通济渠,通济渠广四十步,其旁皆筑御道,树以柳,防暑盛……”
周胤微接口道,“霜降献柳,闻所未闻。”
孟宁昂毫不在意,“民间有俗语曰:‘霜降见霜,米谷满仓’,于此圣恩德照之下,莫说举国食粮丰羡,就是冬日酷寒之时,仍有‘杨柳依依’之景。”
周胤微一字一顿道,“孟千驹,”他慢慢抬起头来,“你疯了。”
孟宁昂不急不缓道,“我听闻圣上尝称赞文翰林有‘灵和蜀柳’之姿,想来,”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圣上应是会喜欢这‘柳叶青青’的罢?”
周胤微盯着孟宁昂看了一会儿,和缓了声音道,“孟大人不是一直想由我引荐于家父么?”他轻柔了声音道,“若是孟大人方便,明日成行如何?”
孟宁昂伸手从案下捡起了那根柳枝,复放回几上,“明日我要去一趟‘太常寺’,”他认真道,“祭仪方物诸事,皆须向‘太常寺’报备。”
周胤微的目光冷冷的,乍看上去,就像是一颗黑冰永恒地凝结在他的瞳仁之中,“我劝孟大人明日成行,”他淡淡道,“立冬之后琐事更多,家父未必能抽得出身来。”
这回孟宁昂倒没有再继续自说自话,反似笑非笑地回道,“周二公子是惯会‘引荐’的,”他把“引荐”两个字咬得很重,“就是日理万机之人也不在话下,何况令尊是您的生身父亲呢?”
这句话不知是戳到了周胤微哪里,他一扫素日里的阴沉内敛,立时反唇相讥道,“孟大人若当真有心,便该去凿金弄玉地雕个笼子,再去蓬山捉只灵雀儿来往里头放着,或许圣上见了,还能开恩效仿昔年宋仁宗赐内,叫孟大人寻一个‘红杏尚书’当当,如此,岂不比这劳什子的‘隋堤汴柳’风雅多了?”
孟宁昂倒不动气,只是淡淡道,“周二公子也知道我有心。”
周胤微神情微动。
孟宁昂伸过手,复抚上柳条柔嫩的枝腹,“《诗经》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
周胤微淡漠道,“‘跃跃毚兔,遇犬获之’。”
孟宁昂信口回道,“毚兔岂直千里驹?”
周胤微扯了下嘴角,又低下了头去,“请孟大人听我一言,”他淡淡道,“‘滥用民力’的话,圣上早已听过不少了;‘歌功颂德’的话,圣上亦早都听了个遍,折柳易枯,孟大人还是‘三思而行’得好。”
孟宁昂笑了一下,这回他笑得有点苦,“夷吾思妾婧,何止‘三思’也?”
周胤微一滞,随即道,“妾婧者,非纪婧也。”
孟宁昂道,“她定不喜欢这个称呼。”
周胤微低着头,好似又开始研究那根柳枝一般。
孟宁昂又道,“圣上以为她喜欢,其实她只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罢了。”
周胤微开口道,“孟大人感伤归感伤,但请莫在此处引范文正公语,”他淡漠道,“我最看不得有辱斯文。”
孟宁昂一噎,随即道,“总之我心意已定。”
周胤微默然不语。
孟宁昂继续道,“即便只有五成把握,我也要试上一试,或许,这亦是一个进一步扳倒徐氏的机会,也未可知啊。”他顿了顿,又道,“再者,立冬前后,各地府尹刺史都要来定襄述职,圣上闻得各地民情,未免不会有所动摇。”
周胤微开口道,“倘或孟大人想寄希望于罗希吕,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他的声音还是冷冷的,“罗希吕一向独善其身,即便不会多提彭寄安的一句好,也不会专捡让圣上刺耳的来说。”
孟宁昂思忖片刻,忽然道,“这可未必,”他若有所思道,“即便罗希吕想独善其身,难道那上邶州的上上下下不会想分那‘赎买钱’的一杯羹么?”
“罗希吕想要‘赎买钱’,就必得为彭寄安与宋茂行请功,只要他一张口邀功,我便可借献柳为名,说近来各地风物有异,了请圣上谕旨,遣司农寺官员沿通渠两旁查看农桑稷物,并顺途去上邶州一探究竟……”
周胤微接口道,“上邶州位处西北,与通济渠并不顺衔。”
孟宁昂点了下桌面上的柳条,微笑道,“我去琅州广德军驻地之时,与瑁梁府衙亦不顺路。”
周胤微抿了下唇,又道,“就算罗希吕想要‘赎买钱’,那也算不得什么大错。”他淡然道,“前几个月还过得去,收秋税的时候就格外明显了,圣上一说打仗,上上下下都上折子来哭穷,就连柴桑那等富裕之地,都有地方官说丝绢难贡,何况上邶州本来位处边陲,困苦些也是有的。”
孟宁昂胸有成竹地笑道,“谁说罗希吕要‘赎买钱’是为了上邶州?”他微笑道,“说不定,他是为了填一个死人的窟窿呢?”
周胤微闻言一凛,立时抬起了头来,“孟大人所说的‘死人窟窿’,”他那一双黑曜石般的“重瞳目”紧紧地盯着面前正在微笑着的孟宁昂,“可有什么证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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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隋炀帝种通济渠柳”
隋炀帝命令宇文恺和内史舍人封德彝等人营建显仁宫,显仁宫南边连接阜涧。
北边跨越洛水,征调大江以南五岭以北的奇材异石,输送到洛阳;又搜求海内的嘉木异草,珍禽奇兽,用以充实皇家园苑。
辛亥,隋炀帝又命令尚书右丞皇甫议征发河南、淮北各郡的百姓前后一百余万人,开辟通济渠。
从西苑引谷水、洛水到黄河,又从板渚引黄河水经过荥泽进入汴水,从大梁以东引汴水进入泗水到淮河。
又征发淮南的百姓十余万人开凿邗沟从山阳到杨子进入长江。
通济渠宽四十步,渠两旁都筑有御道,栽种柳树。
从长安到江都设置离宫四十余所。
庚申,派遣黄门侍郎王弘等人到江南建造龙舟和各种船只几万艘。
东京的官吏监督工程严酷急迫,服役的壮丁死去十之四、五。
有关部门用车装着死去的役丁,东到城皋,北至河阳,载尸之车连绵不断。
隋炀帝又在东京建造天经宫,每年四季祭祀他的父亲隋文帝。
《资治通鉴》:敕宇文恺与内史舍人封德彝等营显仁宫,南接皂涧,北跨洛滨。
发大江之南、五岭以北奇材异石,输之洛阳;又求海内嘉木异草,珍禽奇兽,以实园苑。
辛亥,命尚书右丞皇甫议发河南、淮北诸郡民,前后百余万,开通济渠。
自西苑引谷、洛水达于河;复自板渚引河历荥泽入汴;又自大梁之东引汴水入泗,达于淮;又发淮南民十余万开邗沟,自山阳至杨子入江。
渠广四十步,渠旁皆筑御道,树以柳;自长安至江都,置离宫四十余所。
庚申,遣黄门侍郎王弘等往江南造龙舟及杂船数万艘。
东京官吏督役严急,役丁死者什四五,所司以车载死丁,东至城皋,北至河阳,相望于道。
又作天经宫于东京,四时祭高祖。
2 “古汴渠”是指隋朝之前的北汴河,这一段河流自河南开封市西北的蒗荡渠,经开封、杞县、民权,接商丘民权的甾获渠,流入宁陵、商丘睢阳区、梁园区。又东北经山东曹县南部边界,流入虞城北境,东经夏邑北、永城北,又经安徽省萧北,流入江苏徐州西境,于城北汇入泗水。
3 这章里孟宁昂和周胤微互相讽刺的两句《诗经》是出自《诗经·巧言》中的同一段话。
《诗经》:奕奕寝庙,君子作之。秩秩大猷,圣人莫之。
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跃跃毚兔,遇犬获之。
巍然宫室与宗庙,君子将它来建起。典章制度有条理,圣人将它来订立。
他人有心想谗毁,我能揣测能料及。蹦跳窜行那狡兔,遇上猎狗被击毙。
4 “宋仁宗赐内”
《尧山堂外纪》:宋子京(指宋祁)过御街,逢内家车子,中有褰帘者曰:“小宋也。”
子京归,遂作《鹧鸪天》云:“宝毂雕轮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帏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其词传达禁中,仁宗知之,问内人第几车子何人呼小宋,有内人自陈:“顷侍御宴,见宣翰林学士,左右内臣曰:‘小宋也’,时在车子中偶见之,呼一声尔。”
上召子京从容语及,子京惶惧无地。
上笑曰:“蓬山不远。”
因以内人赐之。
5 如果以后世的观点来看,就会觉得宋仁宗赐内好像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实际上宋朝的宫廷对宫婢的管束十分严苛,没有到年龄就能放宫婢出宫的规定,宋仁宗多次减放宫婢,就已经被盛赞是仁德之君。
而且宋朝时期的宫婢和外男私通是死罪,宋仁宗时就有宫婢和侍卫私通,宋仁宗发现之后原本想打一顿就算了,结果曹皇后正冠来见,在宋仁宗面前站了两个时辰要求处以死罪,结果两人全被诛杀。
《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宝元二年四月乙丑,放宫人二百七人。
上因谕宰臣张士逊等曰:“不独矜其幽闭,亦可省宫掖浮费也。近复有人邀车驾,献双生二女子,朕却而不受。”
士逊对曰:“前代帝王,多为女色所惑。今陛下不受其献,又减放宫嫔,诚盛德之事也。”
然天圣末,士逊亦尝纳女婢于宫中,为御史杨偕所弹云。
《续资治通鉴长编》:后閤侍女有与黄衣卒乱者,事觉当诛,求哀于帝左右。
帝欲赦之,后具衣冠见帝,固请诛之。
帝曰:“痛杖之足以惩矣。”
后不可,曰:“如此无以肃清禁庭。”
帝命后坐,后立请几移两辰。
帝乃许之,遂诛于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