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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九章 道家柔剋

左瑞白净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乡间人特有的、因为朴实而显得格外羞赧的神情,他两手叠交,朝着周胤微作了一揖,“道长莫称我‘居士’,”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直起身,“我既非观中种民,又非道教信徒,实不敢担道长的这一声‘居士’。”

周胤微笑了一笑,将合握的双手分开,重新交叠成儒士作揖的样子,“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他微微笑道,“为善者自为信徒。”

左瑞的脸又红了起来,他有些执拗地小声道,“道长的解释……恐非孟圣人本意。”

周胤微微笑道,“张子寿尝有诗云:‘道家贵至柔’,”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柔克’乃《尚书》三德之一,延安兄又何必拘泥于‘书’中之意呢?”

左瑞被周胤微说得张口结舌起来,他磕磕巴巴了好一阵,才在周胤微的注视下对上了一句,“是、是啊……‘儒生何固穷’么……”

周胤微盯着左瑞越变越红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扑哧”一声大笑了起来,他一面笑,一面又拿话去逗左瑞,“孔子曰:‘君子固穷’,延安兄此番来观中寻道,难不成,是又遇到了什么为难事了?”

左瑞的脸顿时涨得更红了,“确有一事,”他恭谨道,“想再来与永锡道长求支道签儿。”

周胤微敛了敛笑容,道,“延安兄今日是特来寻贫道的么?”

左瑞老老实实地答道,“是。”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前两日我就来观中寻过道长,只是听这观中住持说道长在闭关,我不敢打扰,这才……”

周胤微接口道,“延安兄是如何寻得贫道?”他滞了一滞,“贫道怎地从未听住持提起此事?”

左瑞如实道,“我问住持,”他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乡间人独有的拘谨,“那位有着一双‘重瞳目’的永锡道长可在,住持便说道长在清修了。”

周胤微心下了然,“那大约是,”他浅笑道,“来找贫道求签儿的人太多了,住持记不过来,这才将延安兄遗漏了罢。”

左瑞自然早习惯了这定襄城处处都不把一个乡间举人放在眼里的德性,因此闻言也不生气,只是憨厚地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今日我寻到道长就好了。”

周胤微微笑着道,“其实这玄都观中道行高深之人不少,延安兄何必非要来寻贫道呢?”

左瑞大窘,“因为……”他的脸前所未有地红了,“我手头钱不多了。”

周胤微一怔,就听左瑞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上回道长在文家铺子替我解了一围,又赠我一签,我便知道道长是个大方人……咳,不对……”

周胤微笑了笑,道,“贫道却不知道在玄都观里求上一签儿竟是桩稀罕事。”

左瑞忙道,“这回我定是要给钱的。”

周胤微摆了下手,浅笑道,“无妨,”他微微笑道,“玄都观中道士人人可作‘肝脏馒头’,也不差贫道这一星半点儿的‘菜气’。”

左瑞一愣,就见周胤微像模像样地比了个“三清指”,复笑道,“‘学诗如学仙’,概莫如此也。”

左瑞看了周胤微片刻,忽地笑了起来,“永锡道长很有昔年宋仁宗时大觉怀琏禅师的风范呢,”他跟着比了一下指头,有模有样地笑着念道,“‘慇勤愿祝如天寿,一炷清香满石楼’。”

周胤微笑着作了一揖,道,“‘自为青城客’,便是有缘人,贫道今日便再赠延安兄一支签儿罢。”

两人又互相道了个礼,接着便并肩往“靖室”走去。

走至后坛时,周胤微忽而开口问道,“延安兄学识渊博,既为举子,家乡州府理应供给廪粟才是,如何会拮据至此呢?”

左瑞摇了摇头,低声道,“‘官付廪给’不过米面而已,支应家中妻小尚可,而途中旅襄花费,”他顿了一顿,道,“却得另外仰仗宗族里亲。”

周胤微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左瑞一眼,见他仍是裹着上回戴的荷叶巾、蹬着上回穿的半旧青布鞋,不禁感慨道,“定襄城中的吃住是比其他地方贵些。”

左瑞沉默了片刻,复开口道,“家乡父老来投,”他说着这句话,像是喘了好大一口气,“实不能太过寒酸。”

周胤微应了一声,就听左瑞继续道,“倘或是我一人在此,倒有得是法子节省些。”

周胤微从未经历过这种烦恼,没听出左瑞言中隐藏着的万般无奈,因此只是稀松平常地赞了一句,“延安兄真是顾惠乡里,贫道佩服。”

此时二人方行至“靖室”门前,园中四下无人,万籁俱静。

左瑞很轻很轻地说道,“有利无利,人口似碑。”

周胤微正上前推门,闻言不禁回过了头,“嗯?”

左瑞咬了下唇,道,“我就是想节省些。”

周胤微一面推开门,一面随口引道,“《礼记》中云:‘礼之近人情者,非其至者也’,”他微笑着看左瑞小心翼翼地进了室内,又道,“想必延安兄的家乡父老也是明礼之人罢。”

左瑞反手关上了“靖室”的门,“家父是明礼之人,”他走到几前跪坐了下来,“家乡父老不是。”

周胤微正在一边拿“签儿筒”,闻言不禁又拿左瑞的字来取笑,“贫道还是头一次听闻明礼之人会取‘延安’为字呢。”

左瑞这回却没有再让着周胤微,反淡淡回道,“《道德经》有云:‘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

周胤微拿“签儿筒”的手一顿,就听左瑞继续道,“‘我无為,而民自化,大而化之之谓圣’,”他抿了抿唇,道,“我不如乐正子也。”

周胤微拿着“签儿筒”在左瑞对面慢慢地坐了下来,“延安兄今日来,当真是为了求签访道么?”

左瑞低着头,那姿态跟周胤微在家中低着头时一模一样,“是也不是。”

周胤微有些想笑,“那延安兄是……”

左瑞嗫嚅道,“永锡道长……同城中西市的‘文家铺子’掌柜很是相熟罢?”

周胤微闻言皱了下眉,疑心左瑞早已看穿了自己身份,此刻是来借故攀附的,只是他还不能肯定,于是面上仅淡漠地应了一声,“道门之中世俗不拘,三教九流皆可求道,贫道不过是承了天尊的几分面子情罢了。”

左瑞“哦”了一声,头低得更低了些,“那可否请永锡道长,为我向‘文家铺子’求证一桩事体?”

周胤微疑心更甚,“何事?”

左瑞的嘴唇动了几动,似是在心下翻来覆去地斟酌了好几番,“我想知道,我家乡父老的田地,究竟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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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善人也,信人也”

浩生不害问:“乐正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孟子说:“是个善良的人,是个诚信的人。”

浩生不害问:“什么叫善良?什么叫诚信呢?”

孟子说:“心怀喜爱的就称为善良,有自己本性的就称为诚信,内心很充实的就称为美好,内心充实而且又散发光辉的就称为大,大而且能融化贯通的就称为圣,圣而又高深莫测的就称为神。乐正子这个人,只有其中的两项,在四种之下。”

《孟子》:浩生不害问曰:“乐正子,何人也?”

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

“何谓善?何谓信?”

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

2 “道家贵至柔”

杂诗五首·其五

唐·张九龄

木直几自寇,石坚亦他攻。

何言为用薄,而与火膏同。

物类有固然,谁能取径通。

纤纤良田草,靡靡唯从风。

日夜沐甘泽,春秋等芳丛。

生性苟不夭,香臭谁为中。

道家贵至柔,儒生何固穷。

终始行一意,无乃过愚公。

3 “君子固穷”

孔子一行在陈国断了粮食,随从的人都饿病了。

子路很不高兴地来见孔子,说道:“君子也有穷得毫无办法的时候吗?”

孔子说:“君子虽然穷困,但还是坚持着;小人一遇穷困就无所不为了。”

《论语》: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

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

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4 “《尚书》三德”

《尚书》: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

平康,正直;强弗友,刚克;燮友,柔克。

三种品德:一是正直,二是过于刚强,三是过于柔弱。

中正和平,就是正直;强不可亲就是刚克;和顺可亲就是柔克。

5 “肝脏馒头”的梗是出自欧阳修

《苕溪渔隐丛话》:大觉琏禅师,学外工诗,舒王少与游。

尝以其诗示欧公,欧公曰:“此道人作肝脏馒头也。”

王不悟其戏,问其意,欧公曰:“是中无一点菜气。”

琏蒙仁庙赏识,留住东京净因禅院甚久,尝作偈进呈,乞还山林,曰:“千簇云山万壑流,闲身归老此峰头。慇勤愿祝如天寿,一炷清香满石楼。”

又曰:“尧仁况是如天阔,乞与孤云自在飞。”

6 丈人山

唐·杜甫

自为青城客,不唾青城地。

为爱丈人山,丹梯近幽意。

丈人祠西佳气浓,缘云拟住最高峰。

扫除白发黄精在,君看他时冰雪容。

7 “有利无利,人口似碑”

《五灯会元》:永州太平安禅师,上堂:“有利无利,莫离行市。镇州萝卜极贵,庐陵米价甚贱,争似太平这里,时丰道泰,商贾骈阗。白米四文一升,萝卜一文一束。不用北头买贱,西头卖贵,自然物及四生,自然利资王化。又怎生说个佛法道理?”

良久云:“劝君不用携顽石,路上行人口似碑。”

8 《礼记》:君子曰:礼之近人情者,非其至者也。

郊血,大飨腥,三献爓,一献孰。

是故君子之于礼也,非作而致其情也,此有由始也。

君子说:用接近现代人情的东西作祭品,并非最高贵的祭品。

例如祭祀至高无上的天是用牲血为祭品,合祭列祖列宗是用生肉,祭祀社樱是用半生不熟的肉,祭祀小的神鬼是用熟肉。熟肉是接近现代人情的祭品,但并不高贵,最高贵的反倒是牲血。

所以君子对于礼,并非是一时冲动来表达自己的敬意,而是有所效法于古人。

9 左瑞说的这句“我无為,而民自化,大而化之之谓圣”,是把《道德经》中的一段话和这章开头周胤微引用的《孟子》中的一个梗(参见此章注释1)结合起来说的

以无为、清静之道去治理国家,以奇巧、诡秘的办法去用兵,以不扰害人民而治理天下。我怎么知道是这种情形呢?

根据就在于此:天下的禁忌越多,而老百姓就越陷于贫穷;人民的锐利武器越多,国家就越陷于混乱;人们的技巧越多,邪风怪事就越闹得厉害;法令越是森严,盗贼就越是不断地增加。

所以有道的圣人说,“我无为,人民就自我化育;我好静,人民就自然富足;我无欲,而人民就自然淳朴。”

《道德经》: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

以此: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故圣人云:“我无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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