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胤微愈发狐疑了起来,他把手中的签筒往几案上一竖,拢着鹤氅对左瑞浅笑道,“延安兄这莫非是……又被那西市的‘文家铺子’放刁把滥了,因此来寻贫道去主持公道不成?”他顿了顿,一面观察着左瑞的神色,一面笑道,“延安兄若当真拮据,不如就同那掌柜告罪一声,让他暂先赊借出些钱来,想来延安兄三番五次地拿了契子去‘退奴’,在家乡时便已是文氏的常客了罢?”
周胤微的这番话明里暗里的都讽刺得厉害,要放在平时,羞怯如左瑞早已萌生了退意,只是今番不同,他猛地抬起头来,用他那种天生的、乡间人特有的朴实目光同周胤微对视着,“道长是不信我?”
周胤微不置可否地念了一句《道德经》,算是回答了左瑞方才的那句不如乐正子,“‘我无欲,而民自朴’。”
左瑞听懂了,“道长是以为我有所企图?”他的目光直辣辣的,像是能把周胤微的重瞳刺穿一般,“还是以为我是假冒举子、诈骗钱物的浑混?”
周胤微被这种目光看得有些受不住,他低下头去,试图逃开左瑞的直白和朴实,“贫道并无此意。”他淡漠道,“只是贫道再清心寡欲,也不免好奇,此时已入季秋,距明年春闱不过半岁光景,依贫道鄙见,延安兄若想为家乡父老伸张田地,静心读书、以待来日方是正途,又何必如此急切地求签问道、寄望以虚呢?”
左瑞仍直视着周胤微,“‘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
周胤微笑了一下,拿过几上的“签儿筒”,同上回一样敷衍似地合掌摇了几下,再将筒身向对面的左瑞倾斜过去,“‘鹢路无风’,吉凶由人,延安兄且请罢。”
左瑞闻言,终于将一直盯着周胤微的视线转移到了“签儿筒”上,“此非阴阳之事,”他伸出手,状似随意地抽出一支签儿来,递给了周胤微,“我自不问吉凶。”
周胤微接过签儿,却一时握在了手里,没有去看,“延安兄不问吉凶,”他微笑道,“那贫道又该如何解签儿呢?”
左瑞道,“我问道矣。”
周胤微一怔,下意识地就去看签儿,只见上头写道——
“怀德惟宁,宗子惟城。”
周胤微照签儿念了一遍,接着便道,“是《诗经》中语。”他顿了一顿,信口解道,“此诗其后二句为‘无俾城坏,无独斯畏’,由此可见,延安兄照拂家乡父老之心是精诚所加啊。”
左瑞看着周胤微手上的签儿扯了下嘴角,像是不满意周胤微的解语,又像是立时就分辨出了周胤微是在有所防备地敷衍他似的,“仅此一解而已吗?”
周胤微把那支签儿放到了案上,“另有一解,此诗为凡伯刺厉王之作,”他复抬起头,对左瑞笑道,“不过当今天子英明神武,哪里能同周厉王一般昏庸不堪呢?”
左瑞道,“是啊,”他低声道,“凡伯乃‘周公之胤,入为卿士’,我如何能与凡伯相较?”
周胤微听到“周公之胤”四个字,心下愈发觉得左瑞是来攀附的,但他见左瑞眉头深锁,了无笑意的模样,却觉得左瑞或许真有什么想要自己帮忙又说不出口的要紧事,因而一时也拿不准主意,不知该不该就此打发左瑞出去。
就在周胤微两相思忖间,左瑞复开口道,“道长以为,此一句诗,可否能用《左传》来解?”
周胤微微微一怔,就听左瑞继续道,“昔晋献公使士蒍为二公子筑蒲与屈,不慎而置薪焉。夷吾见而诉之,晋献公闻而责之,故士蒍稽首而对曰,‘一国三公,吾谁适从’?”
周胤微不料左瑞忽然将话说得这么直白,一时竟未反应过来,“‘一国三公’……”
左瑞见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是我唐突了,”他浅笑道,“道长乃道门中人,不管俗世中事。”
周胤微心下又滋生出另一层怀疑,他暗想,倘或这左瑞是仅为了攀附周氏,那自己方才说那句“一国三公”时就会开口点明,这么好的话引子,就算是再不晓事的措大都不会轻易错过。
可到了临了,这左瑞又吞吞吐吐地把话给咽回去了,难不成,这寒酸举子是真从他家乡那个小地方发觉了什么了不得的、关乎朝堂的大事么?
周胤微带了些许不屑地暗道,虽说上回在“文家铺子”为他向那伙计出头时,那张“奴契”上写的确实是上邶州,但看这左瑞呆愣愣的模样,想来他家乡里也净都是些只会耍弄些小聪明的无知愚民罢了。
再者,上邶州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谁知道这左瑞说的家乡是哪个犄角子呢?
左瑞见周胤微脸色平静无波,反以为他是信了自己是当真无所企图得来求助的,因而便有些羞涩地笑道,“其实,我来玄都观求道长帮我求证,不过是为了多一重心安,就是道长不允,我,”他说到这里,显著地迟疑了一下,继而道,“我都是会去向徐、周二府投帖子的。”
周胤微淡淡地应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贫道虽是道门中人,亦知徐、周二府势大,寻常举子无事都争相投帖拜访,何况延安兄有求于人呢?”他说着,不禁瞥了一眼左瑞抽出的那支签儿,又似漫不经心地追加了一句,“只是徐、周仅二氏,哪里来的‘一国三公’呢?可见此诗不应以《左传》来解。”
左瑞笑道,“道长有所不知,我要投帖的事体,还牵涉中宫宋氏,徐、周、宋三氏相加,不正是应了这句‘一国三公’么?”
周胤微陡然一滞,就见左瑞已然立起了身,道,“今日多谢道长解签儿,倘或改日得空,我必……”
周胤微出声阻止道,“延安兄且慢!”他抬起头,用他那双黑曜石一般的重瞳眸定定地看着左瑞,好像先前几次都没看准,这回终于寻到机会能好好看看似的,“‘一国三公’,兹事体大,贫道虽不问世事,但见延安兄如此急迫,贫道或许,能替延安兄向那西市的‘文家铺子’打探一二。”
左瑞欣喜道,“果真吗?”
周胤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道,“只是道签大抵须得三抽相合,方得定数,延安兄上回来访,仅抽了两支,还被贫道藏起了一支,已是不合道门法则;如今延安兄既又寻上了贫道,贫道定要请延安兄三签满抽,才算不负延安兄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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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左瑞引的那句《孟子》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孟子》原文后面的那句“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
禹、后稷生活在太平之世,多次路过自己的家门却没有进去,孔子称赞他们。
颜渊生活在乱世,居住在简陋巷子,一筐饭,一瓢水,人们都不堪忍受那种忧患的生活,而颜渊却不改变他乐观的心态,孔子也称赞他。
孟子说:“禹、后稷、颜渊走的是同样的人生道路。大禹想到天下有遭水淹没的人,就象自己也被水淹了一样。后稷想到天下有挨饿的人,就象自己也挨饿一样。所以才那样急人之急。大禹、后稷、颜渊,如果互相交换一下位置处境,也都会有同样的表现。
现在自家人互相打斗,要去救他们,即使是披头散发,帽缨紊乱去救急是可以做到的。但如果乡间邻居打斗,也是披头散发,帽缨紊乱去救急,那就难以理解了,如果是关门闭户则是可以理解的。”
《孟子》: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
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
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
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
2 “鹢路无风”
僖公十六年春季,在宋国上空坠落五块石头,这是坠落的星星。
六只鹢鸟后退着飞,经过宋国国都,这是由于风太大的缘故。
成周的内使叔兴在宋国聘问,宋襄公询问这两件事,说:“这是什么预兆?吉凶在于哪里?”
叔兴回答说:“今年鲁国多有大的丧事,明年齐国有动乱,君王将会得到诸侯拥护却不能保持到最后。”
叔兴退下后却对别人说:“国君询问得不恰当,这是有关阴阳的事情,人事吉凶与此无关。吉凶由人的行为所决定。我这样回答是由于不敢违背国君的缘故。”
《左传》:十六年春,陨石于宋五,陨星也。
六鷁退飞过宋都,风也。
周内史叔兴聘于宋,宋襄公问焉,曰;“是何祥也?吉凶焉在?”
对曰:“今兹鲁多大丧,明年齐有乱,君将得诸侯而不终。”
退而告人曰:“君失问。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吾不敢逆君故也。”
3 “怀德惟宁,宗子惟城”
当初,晋献公派士蔿为两位公子在蒲地和屈地筑城,不小心,城墙里放进了木柴。
夷吾告诉晋献公。晋献公派人责备士蔿。
士蔿叩头回答说:“臣听说:‘没有丧事而悲伤,忧愁必然跟着来到;没有兵患而筑城,国内的敌人必然据作守卫之用。’敌人既然可以占据,哪里用得着谨慎?
担任官职而不接受命令,这是不敬;巩固敌人可以占据的地方,这是不忠。没有忠和敬,怎么能奉事国君?
《诗经》说:‘心存德行就是安宁,宗室子弟就是城池。’君王只要修养德行而使同宗子弟的地位巩固,哪个城池能比得上?
三年以后就要用兵,哪里用得着谨慎?”
又退出去赋诗说:“狐皮袍子蓬蓬松松,一个国家有了三个主人翁,究竟是谁我该一心跟从?”
《左传》:初,晋侯使士蒍为二公子筑蒲与屈,不慎,置薪焉。
夷吾诉之。公使让之。
士蒍稽首而对曰:“臣闻之,无丧而戚,忧必仇焉。无戎而城,仇必保焉。寇仇之保,又何慎焉!
守官废命不敬,固仇之保不忠,失忠与敬,何以事君?
《诗》云:‘怀德惟宁,宗子惟城。’君其修德而固宗子,何城如之?
三年将寻师焉,焉用慎?”
退而赋曰:“狐裘尨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
4 《诗经》:价人维藩,大师维垣。大邦维屏,大宗维翰。
怀德维宁,宗子维城。无俾城坏,无独斯畏。
好人就像篱笆簇拥,民众好比围墙高耸。大国犹如屏障挡风,同族宛似栋梁架空。
有德便能安定从容,宗子就可自处城中。莫让城墙毁坏无用,莫要孤立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