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崇福接过信,刚扫了一眼信封,便不禁开口问道,“这信是谁寄给谁的?”他望向佟正则,“咱堂姑奶奶瞧过了没有?”
佟正则道,“是举人老爷专寄给咱的,既然是寄给咱的,”他淡笑道,“我想着就不用再费事给咱堂姑奶奶瞧了。”
佟崇福又细细扫了一遍信封,反问道,“爹是咋知道这信是专寄给咱的?”
佟正则抬了抬下巴,朝那信封示意了一下,“你瞧上头写的那排数儿,同我这几回寄给咱举人老爷的一模一样,每回都对得上,这不就是专寄给咱的意思么?”
佟崇福“哦”了一声,这才动手将信笺取了出来。
佟正则想了一想,忽地觉出了什么,开口道,“你觉得不是寄给咱的?”
佟崇福一面读信,一面随口应道,“我觉得咱举人老爷的原意是想寄给那个一直给他汇钱的人,”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道,“反正不是真心想寄给咱。”
佟正则“唔”了一声,道,“没事儿,不是真心想寄给咱,现下也是寄给咱了。”
佟崇福放下了信,道,“等有事儿时就晚啦。”
佟正则一下子就坐正了身,“又咋啦?”
佟崇福把信往几上一拍,道,“那教书逼没去敲‘登闻鼓’,反去找咱举人老爷了!”
佟正则道,“哟嗬!没看出来啊,”他阴阳怪气地道,“那教书逼考学不行,找人倒挺能耐啊。”
佟崇福道,“那教书逼哪有那能耐啊?”他从鼻孔里发出“哼”的一声,“‘守株待兔’而已,谁不会啊。”
佟正则笑着问道,“那兔子咋想咧?”他微笑道,“兔子往他那棵树上撞了吗?”
佟崇福淡淡道,“兔子是不傻,但架不住那棵树粗啊。”
佟正则笑道,“有多粗啊?能比你爹的鸡霸粗么?”
佟崇福“呵”了一声,道,“有周太师和孔圣人的后裔加起来这么粗呢,”他淡然道,“爹你那……大约是比不过他们去了。”
佟正则又笑道,“那玩意儿,不能单看粗不粗,还得看能不能用、好不好用呢。”
佟崇福往下扫了一眼信,“这咱举人老爷倒没在信上写。”
佟正则了然地笑道,“那就是还没用上呢。”
佟崇福看了佟正则一眼,问道,“爹就一点儿都不担心么?”
佟正则淡笑道,“我担心什么?咱举人老爷心眼儿实,半点儿磕绊都受不起呢。你想想,他连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都嫌,连自己的亲爹都瞧不起,咋能真心诚意地为那教书逼一家伸张一桩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官司哩?”他微笑道,“再说了,就教书逼那副不着四六的跩样儿,别说咱举人老爷了,就是跪到皇帝面前,皇帝都不耐烦多看他一眼。”
佟正则原想再引用一番上回和佟正旭一同琢磨出来的那一句“剁了鸡霸也装不成逼”,但看着面前佟崇福一脸严肃的样子,这话便被他耐自强行地咽了下去。
佟崇福皱眉道,“既然咱举人老爷不想帮那教书逼,那他还写这信给向他汇钱的人干啥?”
佟正则微笑道,“有好处呗。”
佟崇福奇道,“啥好处啊?”
佟正则道,“不知道啊。”他伸手指了一下信面,“所以爹才把这信给你瞧么,上头那几个典故,你瞧瞧,是不是说好处的事儿?”
佟崇福又将信拿了起来,捧在手里细细读了一遍,道,“啥几个典故啊?”他皱着鼻子道,“我咋就看出来一个?”
佟正则“嘶”了一记,“就一个?”他倾身凑了过去,指着信上的一句话念道,“‘箦中范尸,一寒如此;张禄相秦,须贾擢发’,这不就四个了吗?”
佟崇福道,“嗐!这四句讲的就是同一件事儿。”他随口解释道,“就是从前战国的时候,有一人叫范雎,本来是魏国大夫须贾的一门客,后来因被这个须贾怀疑出卖魏国,差点被魏国相国魏齐打死。”
“没想到这范雎聪明啊,买通了一个看守把自己放跑了,后来又被一个叫郑安平的人帮了,改了名,叫张禄,又去秦国当丞相了。”
“没想到过了几年,这个须贾又代表魏国去出使秦国,正好碰上这个范雎,那须贾不知道这范雎改名当丞相了,还以为这范雎在秦国过得很苦,就送给他一袭袍子。”
“这范雎就装作无名小卒的样子给须贾带路去丞相府,一直到了门口,那须贾才知道这范雎是秦国丞相,然后范雎就把须贾训了一顿,还当着各国宾客的面儿让这须贾吃马饲料呢。”
佟正则恍然大悟,“这样呐,”他“唉呀”一声,道,“这举人老爷还真讲究,一回事儿都能整出四句话来。”
佟崇福却不以为然道,“骈体文,都这样。”
佟正则想了想,又问道,“那这典故算代表了啥好处啊?”
佟崇福对着那张信纸沉默了一会儿,回道,“啥好处没有。”
佟正则斩钉截铁道,“不可能。”他朝佟崇福笑道,“爹虽然自己没啥文化,但文化人的话还是能听懂两句的,这信中的须贾多明显啊,就是咱举人老爷也不耐烦那教书逼呗。”
“他既不耐烦,却还是将那教书逼一家收留了下来,摆明了就是咱举人老爷可以从教书逼那案子里弄出好处来呗,说不定,”佟正则的眼珠子骨骨碌碌地转了一圈,“还能同定襄那边的大官套上近乎呢。”
佟崇福摆了摆手,复放下信,道,“爹,这事儿咱不能掺和,”他郑重道,“起码现在不能在明面上掺和。”
佟正则问道,“为啥?”
佟崇福认真道,“爹就不怕,”他抿了下唇,“咱现下一跳出去,反倒教举人老爷把咱们给卖了?”
佟正则一愣,就听佟崇福继续道,“教书逼是坏,但这坏逼是咱们放去定襄攀咬姓彭的和姓宋的的,现下那俩大官连根毳毛都没被咬下来呢,这时候咱们掺和进去,不是自投罗网么?——那教书逼定是已经把咱们趁机掀他祖坟的事儿向咱举人老爷告状了!”
“爹你瞧瞧这信,字里行间都在说周府咋好咋好,孔圣人咋厉害咋厉害,说白了就是他动了心,想投靠周太师那一边了呗。”佟崇福冷笑道,“这事儿要往大里讲,咱举人老爷把那教书逼一家卖给周太师是没错,本来就是上头赎地赎出来的事情,活该那几个大官‘狗咬狗’,左右不是咱们老百姓的错儿。”
“可万一周太师对付不过来,上头的大官又把这已经变大的事儿重新往小里讲,说皇帝想赎地本身没错,是底下胥吏太坏才没把差事办好,这倒霉的,不就是咱们了么?”
佟正则想了想,沉吟道,“未必,”他蹙眉道,“俗话说得好,‘吃水不忘挖井人’,就算咱举人老爷信了那教书逼的话,也存了借机夺利的心思,但咱们可是汇了这么多回钱的……”
佟崇福接口道,“那孔圣人还说要忠孝仁义呢,”他不屑道,“咱举人老爷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不还是连他自己亲爹舍不得吃炒菜都不知道?他连孔圣人的话都不听了,还能听爹你这一句‘俗语’呀?”
——————
——————
1 “箦中范尸”
起初,魏国人范睢随从中大夫须贾出使齐国,齐襄王听说他能言善辩,私下赠给他金子及酒食。
须贾以为范睢把魏国的秘密告诉了齐国,回国后便向魏国宰相魏齐告发。
魏齐十分震怒,下令鞭打范睢,折断了肋骨,打脱了牙齿。
范睢只好装死,被卷进竹席,抛到厕所,魏齐还派醉酒的宾客向他身上溺尿,以惩戒后人,不得妄言。
范睢悄悄对看守说:“你放出我,我必有重谢。”
看守于是去请示把席中死人扔掉,魏齐正喝醉了酒,便说:“可以。”
范睢这才得以脱身。
事后魏齐后悔,又派人去搜索范睢。
魏国人郑安平把范睢藏匿起来,改换姓名叫张禄。
《资治通鉴》:初,魏人范雎从中大夫须贾使于齐,齐襄王闻其辩口,私赐之金及牛、酒。
须贾以为雎以国阴事告齐也,归而告其相魏齐。
魏齐怒,笞击范雎,折胁,摺齿。
雎佯死,卷以贵,置厕中,使客醉者更溺之,以惩后,令无妄言者。
范雎谓守者曰:“能出我,我必有厚谢。”
守者乃请弃箦中死人。
魏齐醉,曰:“可矣。”
范雎得出。
魏齐悔,复召求之。
魏人郑安平遂操范雎亡匿,更名姓曰张禄。
2 “一寒如此”
魏王派须贾出使秦国,应侯范睢身穿破衣、徒步前去见他。
须贾惊奇地问他:“范叔你还是很好啊!”
并留下他用饭,又拿出一件丝棉袍送给他。
范睢便为须贾驾车前去丞相府,说:“我先为你去向丞相通报。”
很久未出,须贾感到奇怪,便问丞相府守门人,守门人回答说:“没有什么范叔,刚才进去的是我们丞相张先生。”
须贾大惊失色,知道自己落入圈套,只好用膝盖匍匐跪行进去谢罪。
范雎坐在上面,怒斥他说:“你之所以还能不死,是我念你赠送丝袍还有一丝照顾故人的旧情!”
于是大设酒宴,招待各国宾客,令须贾坐在堂下,放一盘黑豆、碎草之类的喂马饲料让他吃,然后命令他回国告诉魏王:“快快砍下魏齐的头送来,不然,我就杀尽魏都大梁城的人!”
须贾回国,把这番话告诉魏齐,魏齐只好逃奔赵国,藏匿在平原君赵胜家里。
《资治通鉴》:魏王使须贾聘于秦,应侯敝衣间步而往见之。
须贾惊曰:“范叔固无恙乎!”
留坐饮食,取一绨袍赠之。
遂为须贾御而至相府,曰:“我为君先入通于相君。”
须贾怪其久不出,问于门下,门下曰:“无范叔。乡者吾相张君也。”
须贾知见欺,乃膝行入谢罪。
应侯坐,责让之,且曰:“尔所以得不死者,以绨袍恋恋尚有故人之意耳!”
乃大供具,请诸侯宾客;坐须贾于堂下,置莝、豆其前而马食之,使归告魏王曰:“速斩魏齐头来!不然,且屠大梁!”
须贾还,以告魏齐。魏齐奔赵,匿于平原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