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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三章 成一件事

后二日,上邶州,某乡。

佟正则掀开门帘子,见佟崇福正同前几日一样盘在榻上绣花儿,不禁怪讶道,“你今儿不是去还书么?咋这么早就回来了?”他一面说着,一面脱下身上的缊袍,随手撂到了椅子上,“我还以为你要在你堂姑奶奶家留下吃饭哩。”

佟崇福瞥了那件缊袍一眼,回道,“吃啥呀,”他有些心烦意乱地放下绣绷,“堂姑爷烙的菜馍,我才不要吃。”

佟正则“呵”了一声,走到炕边坐了下来,“那赘婿可真够小气的。”

佟崇福撇嘴道,“就是!还说什么那是霜降前的最后一茬鲜菜,他舍不得炒。”

佟正则笑了一声,不阴不阳地道,“又不是吃他的,吃咱们佟家的,他‘舍不得’什么呀?”

佟崇福努了下嘴,道,“不说那赘婿了,”他看向正将双手伸到炕头取暖的佟正则,“爹,你咋也节省起来了?咱家不是有袄子吗?还是去年刚打的棉花,爹咋不穿哩?”

佟正则漫不经心地应道,“有着哩,有着哩。”他顿了顿,道,“现在不是还没到真冷的时候么?到了我就会穿了。”

佟崇福看了佟正则一眼,试探道,“是不是因为咱家花销不够啊……”

佟正则挥了下手,道,“就一件袄子的事儿,瞧把你给急的。”他用一只刚刚烘暖了的手往佟崇福头上潦草地抚摸了一把,“放心罢!冻不着你!”

佟崇福才不吃这记哄,“不是冻得着冻不着的事儿。”他认真道,“爹,你看啊,大娘现在怀着胎,这一年估摸着是不好挪动了,咱家绣活儿的进项是只能靠我了;爹虽说在县衙帮活,但县衙那点工钱米面,每月还没个准头,发多发少,全看知县老爷开不开恩、发不发慈悲。”

“但家里呢,二妹三妹穿衣吃饭要钱,大娘养胎吃药要钱,四弟读书要钱,过节走动要钱,开春种子要钱,垄田帮工要钱,更别说咱们家还供着一个在定襄过活的举人老爷……”

佟正则淡淡地打断道,“咋啦?你不想供啦?”

佟崇福忙道,“供!供!举人老爷么,别家想供还没得供哩!”

佟正则道,“知道就好。”

佟崇福又嘟囔道,“供归供,可不是个这么个供法儿嘛。”

佟正则笑了笑,反问道,“那你说该咋个供法?”

佟崇福道,“咋个供法我也说不好,但肯定不是‘举人老爷的爹妈在土炕上吃馍穿缊,举人老爷在定襄挥金如土’的供法。”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再说哩,爹你还不是他亲爹妈咧,人亲爹妈还月月往官府里领廪米呢,咱家啥也没有,平常宽裕时接济些也就算了,现下入了冬,家家手头都紧,凭啥咱家要跟着受这份罪呀?”

佟正则“嘶”了一声,道,“这话谁教你的呀?”他盯着佟崇福,“是不是你娘?”

佟崇福吸了下鼻子,道,“我娘在生我时就死了,这话啊,没人教,全是我自个儿悟出来的。”

佟正则白了佟崇福一眼,道,“少跟我贫。”他左右环视了一圈,把目光集中到了几上的绣绷上,“你要是觉着家里花销不够呢,大不了开春咱家不请帮工,你来下田。”

“我呢,是想明白了,你大伯从前说得对呀,这养儿子啊,是真不能拘在房里,更不能惯着疼,你越疼他罢,他越没心肝,做起事来不听自己爹的就算了,现在连说起话来都跟剜人心似的……”

佟崇福最是受不了絮叨,刚听了个开头,便立即求饶道,“好,好,我错了,爹,我错了还不成么?”

佟正则斜了他一眼,“错哪儿啦?”

佟崇福干脆道,“刚才不该提我亲娘。”

佟正则道,“对嘛,有事说事,”他大方道,“只要你说得有道理,爹就听你的。”

佟崇福道,“那爹觉得我刚才说得有道理不?”

佟正则“嘁”了一记,道,“有啥道理啊?”他往绣绷上拍了一下,“你是人在屋里待得太长了,还是同你娘一样,绣活儿做多了,心眼儿也跟着变得同这针尖一样大小了?”

佟崇福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爹,你轻着点儿!大娘就在屋里睡着哩。”

佟正则道,“睡着咋啦?她睡着我也要说。”他皱眉道,“这一时手头紧有什么?待到咱们举人老爷明年考上了进士,做上了官——不说大官,就是个咱东郡国最最不起眼的一个县里的县官——咱们现在付出去的钱,别说十倍、百倍,就是上千倍、上万倍,咱举人老爷都能给咱们佟家捞回来!”

佟崇福抿了下唇,显然不太赞同佟正则的乐观,“那也得考得上啊。”

佟正则瞥了他一眼,道,“你咋知道考不上哩?”

佟崇福反问道,“那爹咋就笃定咱举人老爷一定能考上哩?”

佟正则笑道,“就凭那三小子同他那赘婿爹来县衙办路牒时那一言不发的样子啊。”

佟崇福奇道,“一言不发有啥了不起的?”

佟正则悠悠道,“一言不发,就说明瞧不起咱们这儿呗。”他说着,不禁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有了个出去的机会,那三小子原来就是再咋个考不上,现在也得掰着脑门想法子考上。”

佟崇福道,“那咱举人老爷要是想不出法子呢?”

佟正则微微一笑,道,“那咱们就替他想法子啊。”

佟崇福“唉”了一声,道,“咱们这亲戚当得可够累的。”

佟正则道,“只要是给自己人当亲戚,再累也值当!”

佟崇福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要不就按爹说的那样,开春咱家不请帮工了,我去下田干活罢。”

佟正则“呸”了一声,笑骂道,“拉倒罢!就你这身细皮嫩肉的能干啥活儿呀?打娘胎里出来就跟个娘儿们似的,我能指望你下田干活?现在在屋里说得好听,到头来真不请帮工了,还不是都落到我头上?”他气哼哼道,“你就忍心看着你爹,白天在县衙里给别人赔完笑脸,晚上回到家还要接着下田干活?”

佟崇福嘟囔道,“我这不是心疼爹穿那缊袍子么?”他嗫嚅道,“再说哩,刚刚不是说好了,不能提我亲娘么,爹你咋还一口一个‘娘胎’的……”

佟正则武断道,“我能提,你不能提。”

佟崇福道,“好,好,不提就不提。”他抿了抿唇,道,“不过爹你也不能啥事儿都瞒着大娘。”

佟正则笑道,“我又不像你大伯,我能瞒啥?”

佟崇福“嗐”了一声,道,“不是外头有人的事儿。”

佟正则道,“那是啥事儿?”

佟崇福掰着手指道,“家里整钱的事儿、外头赎地的事儿、想法子让咱知县老爷考上进士的事儿……”

佟正则接口道,“行了,行了,”他笑道,“这说来说去,说的都是一件事。”

佟崇福奇道,“这咋成一件事了?”

佟正则伸过另一只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摆在炕头的手,用这份烘得有些过头的暖意往怀里抻了一抻,掏出一封信来,摆到了佟崇福眼前,“你读读,”他淡笑道,“这里头好多典故,爹读了半懂不懂,只知道是成了一件事;兴许你读了,就知道为啥是成了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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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缊袍”:以乱麻旧絮为衬中的长袍,泛指粗劣的冬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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