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日,太极宫,山池院。
“再过几日就是立冬了,”纪洵美坐在桌前,对着榻上正自顾自地照着一本《燕几图》玩着“唐图”的王杰微笑道,“四皇子的身体可好些了吗?”
王杰头也不抬地答道,“尚药局有脉案在册,纪娘娘此刻若方便,不妨召宫中女官前来问话。”
纪洵美看了王杰一眼,随即从桌边立了起来,身上佩着的白玉云样玎珰禁步在她段红长裙上重重地晃了几晃,“四皇子一直在内室坐着,可是觉得烦闷了?”
王杰仍不抬头,“还好。”
纪洵美上前几步,在王杰对面的榻上坐了下来,“那让纪娘娘陪你一起玩好不好?”
灵魂里住着一个现代青年的王杰顶烦纪洵美这种哄小孩的语气,他装小孩时倒不觉得出了什么洋相,但遇上纪洵美这种真把他当小孩看待的态度却让他受不了,“不好。”
纪洵美微笑道,“为什么啊?”
王杰道,“纪娘娘喜欢玩的,儿臣都不喜欢;儿臣喜欢的,纪娘娘也不会喜欢,两相生厌,如何得趣?”
纪洵美锲而不舍道,“‘文人四友’如何?”
王杰低头玩自己的,不去接纪洵美的话。
纪洵美等了片刻,见王杰不为所动,只能自己开口道,“譬如,四皇子行‘齿胄之礼’前,太子殿下不是送了四皇子一副棋具么?怎么都不见四皇子拿出来用呢?”
王杰抬头瞟了纪洵美一眼,复低头道,“纪娘娘若是喜欢对弈,直接去向父皇讨一副棋盘就是,何必要来抢儿臣的呢?”
纪洵美笑道,“我倒喜欢你父皇放在思政殿里的那一副,头一次见它就喜欢上了。”她淡笑道,“倘或我有生之年,能与你父皇在思政殿里对弈一场,那该多好啊。”
王杰稍稍背过了他小小的身子,像是在用侧对着纪洵美的方式否定她,“纪娘娘这话,可不能在父皇面前讲。”
王杰一贯清瘦的小脸一鼔,从侧旁看上去,还真有几分粉雕玉琢的可爱。
纪洵美见了,不禁笑着伸过手去,轻轻揉了一下王杰的脸颊,“原来,”她得逞似地在王杰耳边轻轻笑道,“四皇子不讨厌我啊。”
王杰偏了下头,两只拿着“唐图”的小手别到一边自顾自地比了起来,“儿臣只是不想看到纪娘娘冒冒失失地说错话罢了。”他信口引道,“‘涓者,絜也’,颜师古注《汉书》曰:‘无涓,言无所不絜也’。”
纪洵美拿戴着护甲的指头朝着王杰点了一点,镶金嵌珠的尖利缘边在王杰细嫩的脸皮上轻轻划过,“早听圣上说四皇子早慧,”她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如此说来,四皇子是故意躲着不理我了?”
王杰彻底地背过了身去。
纪洵美知道自己话说过了头,忙又柔声哄道,“呀!是不是我弄疼四皇子了?来!让纪娘娘看看!”
她一面这么说着,一面就要伸过手来抱王杰。
王杰终于忍无可忍,他从榻上一骨碌地站了起来,立到了地面上,朝纪洵美硬邦邦地行了个半礼,“儿臣近来无事,纪娘娘请回罢。”
纪洵美收回了手,却踞在榻上并不挪动,她盯着已将宫礼行得有模有样的王杰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圣上说我像四皇子的母妃,四皇子却觉得我不像,是不是?”
王杰不等纪洵美示意,自己就先直起了身,“母妃生前对皇后娘娘最是敬重,纪娘娘自然不像她。”
纪洵美又看了王杰一会儿,忽然道,“四皇子竟一点儿不像颛蒙稚童。”
王杰对此结论早有准备,“那是因为纪娘娘还未见过太子殿下。”
纪洵美微笑道,“我从前在广德军时也见过许多……由于生活所迫不得不‘早慧’的孩童,”她若有所思地道,“却无人能同四皇子一样。”
王杰笑了一下,他有心想问问纪洵美“‘一样’什么”,但最终还是中规中矩地应道,“那是由于纪娘娘尚未得育子嗣的缘故,”他违心地恭维道,“纪娘娘聪敏如此,若是蒙幸得孕,想来儿臣将来的这位皇弟,必将比儿臣‘早慧’百倍。”
纪洵美道,“我很喜欢四皇子,”她微笑道,“倘或四皇子能做了我的孩子……”
王杰听得一阵恶寒,忙接口道,“儿臣不敢。”
纪洵美这回倒如了王杰的愿,顺口便问道,“‘不敢’什么?”
王杰恭敬答道,“不敢帮着纪娘娘对付其他几位娘娘。”
纪洵美脸色微沉,“我并无此意,”她又露出了最开始的那种温婉慈柔的表情,“只是听圣上说我像四皇子的母妃,因此才多问了四皇子一句。”
王杰摇了下头,道,“父皇这么说,是想让纪娘娘像我母妃生前一样尊敬皇后娘娘。”
纪洵美又一次看向王杰,“四皇子倒比我更清楚圣上的心意。”
王杰又摇了下头,“不敢。”
纪洵美微笑道,“那我往后要有什么地方会错了意,便直接来寻四皇子问个明白了……”
王杰暗自皱眉,面上却一板一眼地道,“儿臣劝纪娘娘一句,”他认真道,“论说洞悉父皇的心意,宫中再无人能越过皇后娘娘,纪娘娘与其在山池院中惴惴不安,不如直接去问皇后娘娘来得痛快。”
这句话让纪洵美一下子站了起来,“四皇子,”她蹙眉道,“竟如此惧怕皇后么?”
王杰一怔,随即信口引道,“‘君子以俭德辟难’。”
纪洵美笑了笑,转而道,“四皇子近来在学《易经》啊。”
王杰应道,“是宋先生让读的。”
纪洵美又笑道,“可读了《孟子》了?”
王杰想了想,道,“不曾细读。”
纪洵美浅笑道,“《孟子》中云:‘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她笑道,“四皇子既以‘恭俭’为至德,如何能不知这‘恭俭’之深意呢?”
王杰行礼道,“纪娘娘所说之深意,”他又一次地不待纪洵美招呼便自行直起了身,“待儿臣拟学《孟子》时,自会去请教宋先生的。”
纪洵美往前走了两步,行至王杰跟前,她半弯下腰,将她那张妆扮得宜的细圆白脸凑到了王杰跟前,“无论如何,”她朝王杰粲然一笑,“我都是看好四皇子的。”
王杰本能地别开了脸。
纪洵美笑着轻拧了下王杰的面颊,起身道,“四皇子读书辛苦,我便不多打扰了。”
王杰的眼仍望着别处。
纪洵美笑了笑,往门外招呼了一声自己的宫婢,迈着小步自顾自地走了。
直到纪洵美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外,王杰才缓缓伸出手,低着头,慢慢捂上了自己通红发热的耳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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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易经》:天地不交,否;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
《否卦》的卦象为坤下乾上,为天在地上之表象。天在极高之处,地在极低之处,天地阴阳之间因而不能互相交合,所以时世闭塞不通,这时候君子必须坚持勤俭节约的美德以避开危险与灾难,不能谋取高官及丰厚的俸禄或追求荣华富贵。
2 《孟子》:孟子曰:“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
侮夺人之君,惟恐不顺焉,恶得为恭俭?
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
孟子说:“为人谦恭的人不会欺侮他人,善于自我约束的人不会掠夺别人。
欺侮而且掠夺别人的君王,深怕别人不顺从,怎么能够做得到谦恭而且能自我约束呢?
谦恭而且能自我约束难道能以悦耳的声音、献媚的笑容表现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