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立冬。都城南京,阴。
水西门外大士茶亭东街,全南京最大的牲畜屠宰场。傍晚时分,这里熙熙攘攘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听说前些日子,警察局突然出了个断案如神的警官,屡破大案!
又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他今天竟然要在屠宰场里审犯人,是一起由火灾引发的意外死亡案件!
好奇的群众立刻闻讯赶来,都想一探究竟。
屠宰场的工作人员也是吃惊不小!往日门可罗雀的地方今天竟然被围的水泄不通,这是从来都没有的事。
好在毕竟是警察局过案子,警戒范围拉的比较广,看热闹的人只能被远远的挡在外面。但挡不住的,是整个南京城老百姓的好奇心。
“奇兮哟!新来滴官孩儿会断案!”
“听别人学说,前晃天刚断了个绑架案!刷刮滴狠!仿包青天……”
“几个呆逼!什么叫官孩儿?什么叫仿包青天?他是黄埔军校留学回来滴……留学回来滴董长官!”
“全是呆逼!出国才叫留学,去黄埔军校算哪门子留学?挂名而已,旁听生嘛!”
“还董长官?听说就是个小小的警员!哈哈哈……”
老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热议起来。一些做小生意的流动商贩也嗅到了商机,卖烟的、卖小吃的,穿梭于人群之中,吆喝声、叫卖声络绎不绝。
而此刻在场地中央,南京警察厅三分局的所有警员一字排开,站姿笔挺!周围又人山人海,这阵仗与气势着实不小。
看着黑压压的人群,警长雷洪即便装得再淡定,心里也难免犯起了嘀咕:好歹是件命案啊,公开审理你当场就得有个说法!老百姓都盯着呢,要不然丢人可丢大了!
“咳!咳!”
雷洪干咳了两下,朝身旁的一个年轻警员细声问道:“小董,那个……那个不是雷叔信不过你!这件案子眼看都要结案了,人证和物证指向都是意外死亡,你确定是谋杀么?”
“雷叔,我给您写的审讯稿件您记住了么?”
董亮没有正面回答雷洪的问题,还反问了他一句。
“哦!那个啊,带来了带来了!我在仔细看看……”
雷洪隐蔽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偷偷瞟了几眼,但随后眉头紧锁小声囔囔了句:“有些地方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要问这几个问题?”
董亮搬来张小方凳摆在雷洪面前,笑了笑示意他坐下:“等一下您慢慢就会明白的,照着这个顺序问就行,千万别漏问了!”
“如果真确定是谋杀案,那可是大功一件啊!小董,这天大的功劳你……你让给我?”
雷洪坐在了小方凳上,意味深长的看了董亮一眼,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董亮听后微微笑了一笑,俯首解释:“雷叔,您设想一下,假如这真是一起谋杀案件,之前我们这么多同事勘察举证的结果必将推翻,事后他们每个人都要担责的。最后我看似是得了功劳,却势必也得罪了不少人。况且我来的第一天您不就教导了么?树大招风,木强易折,懂得收敛,方能长久。另外,卑职身份低微,这么大的场面我怕镇不了啊!所以……”
“所以必须由我出面,对不对?哈哈哈!好!好!好!”
雷洪对这个解释非常之满意,连喊了三声好!同时也对董亮另眼相看。
小小年纪有城府,不贪功,知进退,会审时度势,将来必成大器!
董亮见雷洪心情极佳,指着他手中的小本子顺势说道:“雷叔,以后我们配合的机会还很多,您要在这方面多下功夫啊,能默背当然最好了!嘿嘿……”
雷洪连连点头:“放心吧世侄!这都不是问题!”
从“小董”到“世侄”的转变,董亮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得到了认同,那么这场大戏就算万事俱备了。
高兴归高兴,雷洪也并非完全没做它想。甚至有一瞬间还对董亮的身份产生了质疑,但这种质疑马上就被打消。
对于董亮他还算比较了解的,与自己同乡,身世很清白。他母亲死的较早,年幼时父亲是县衙门的巡检,家境尚可。
辛亥革命爆发后推翻满清旧制,县老爷贪赃枉法落了大狱,他爹也被连带关了进去,在牢里没几年就死了,后来一直跟着抽大烟的老叔生活。
老叔每天抽着福寿膏,能是个啥好东西!他收留董亮并不是把亲情看的有多么重,而是因为盯上了他爹留下来的房子和家产!不过也就短短几年吧,全都被他给抽光了。
眼看董亮慢慢长大成人,他老叔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怎么的,前两年竟然托人找到了自己,希望能在警局谋个差事。
说句实话,雷洪挺可怜这孩子的。小时候见他还白白胖胖,如今个头虽然很高却又黑又瘦。可想而知,这些年跟着他抽大烟的老叔肯定没少遭罪!
好在这孩子样貌长得俊秀,特别是两只眼睛特别有灵气!虽然雷洪不懂得识人面相,但这孩子总给他一种,一种将来非富即贵的感觉!
于是雷洪没考虑太多便答应了董亮老叔,让他在自己手底下做个实习警员。
前段时间省警察厅给了几个去黄埔军校学习的名额,也让董亮去参加了。虽然说是去黄埔军校学习,实则就是党国整个警察部门的基层锻炼而已。
因为前段时间第四届六中全会在南京举行,警察厅负责协助南京警备司令部搞城市防护。
但警察局跟军队一比,各方面素质可差老远了!防护工作时常出差错。
因此校长亲自下令,各警局应当抽派些基层人员到黄埔军校学习进修,甚至要和正规的黄埔学员合练实战击杀搏斗!
后来参加过的警员吐了实情,什么学习进修啊!其实就是去充当个人肉靶子,说得好听点而已。
董亮没啥学历,雷洪怕落人口舌,便帮他争取了一个,管它那么多干嘛!好歹去也去过黄埔军校了吧?那就算是镀金了!
雷洪的无心之举,没想到从黄埔军校回来后,这个董亮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接连破获了好几个大案件!
其中最重要的是一个绑架案——本局局长丁奉山独子的绑架案!
雷洪还十分清晰记得当时丁局长接回儿子的情形,那可是老泪纵横啊!
雷洪跟着丁奉山二十年了,枪林弹雨都没见局长流一次眼泪,看来这次是真的动容了!
不过话说回来,由于是自己儿子被绑架,丁局长为了避嫌并没大肆嘉奖董亮,只单单把他实习警员的身份转正了。
想想也对,以后日子还长,如果是丁局长对他青眼有加,平步青云是迟早的事。
所以雷洪心里亮堂的很,这次案件尽管从很多方面来看都是一次意外,但董亮说有问题那保不齐真的有猫腻!雷洪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
审一审吧!是不是谋杀审完就知道了!
打定主意后雷洪心绪平静了不少,翻开董亮给他写的审讯稿马上恶补了起来。
写的这些问话其实不算多,奇就奇在问题都很古怪!待会尽量不看本子了,别被旁人发现破绽。
当那边雷洪思绪如潮的时候,这边董亮的脸上笑意已经渐渐冷了下去。
他很清楚,也十分肯定,这些人证、物证以及诸多口供,只不过是罪犯为了脱罪的掩饰罢了!
手法确实精妙,布局也趋于完美,但很可惜的是,对手碰到了自己!
他从21世纪来,上过警校,学习过后世界最先进的刑侦专业知识!最重要的是,他穿越了!现在的身份还是一名民国警察!
还有非常特别的一点,穿越以后董亮发现自己竟然能拷问别人的灵魂!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
以前可能没得选,但从现在开始想努力做个好人。
“算你们倒霉喽!”
董亮暗自叹道。
场地已布置完毕,相关事宜准备就绪,好戏即将登场,接下来可要集中精力了。
没过多久,警戒线外一阵骚动,看热闹的人群中马上让开了一条路。按照局里的指示,十几名警员将涉及这个案件的相关人等都“请”了过来。
这个案件的起因是由一场室内暖炉倾翻从而引发的火灾,将布匹商胡远烧死于家中卧房,具体死亡时间是凌晨1点半前后。
据她妻子白娇娇回忆,当天胡远在凤凰楼喝酒,伶仃大醉后由自家布匹店伙计杨立送回家中。
胡远半夜酒醒,口渴难耐,头晕脑胀的他下床找水时误将室内暖炉碰翻,随即引燃了卧房中的锦缎,火灾发生。
涉案人员共十人:
胡远妻子白娇娇;房后邻居赵宏海、马淑娟夫妇;
黄包车车夫邹壮、快脚七;房屋修缮工李景善;
四个酒友分别是:
胡远发小好友胡进喜;自家布匹店伙计杨立;
宪兵队军医处组长李庆;
以及警察局三分局侦缉队队长常永宁。
因为出了人命,且发生在三分局管辖范围内,案发后局里分别传唤了这十个人录了口供。
案发当天胡远应邀去赴酒局,名目是侦缉队常队长过生日。
到场的宪兵队李庆是常永宁的挚友,发小胡进喜也是因为胡远而结识的常永宁。
另外胡远还带上了自家伙计杨立。不为别的,只因这个伙计酒量很好,推杯把盏之间可以为自己挡几杯。
传唤李景善是因为白娇娇的口供,白娇娇说火灾发生后没多久房梁突然倒塌!跌落时正好砸中胡远,将他死死压在地上,这也是死者未能逃生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李景善恰恰在半月前为胡远家卧房修理过房梁和加固窗户,又因为他老伴去世,自己一人独居,案发当晚在家中睡觉,未能提供有效的不在场证明。
所以这个案件如果定性是谋杀,那李景善将成为重点犯罪嫌疑人之一!
把邻居赵宏海夫妇带来是因为他俩是案发期第一目击者,而且夫妻二人的口供有些许出入。
赵宏海的口供是自家与胡家卧房相邻,夜里房梁倒塌声与白娇娇的呼救声把自己惊醒,便第一时间赶过去救人。
当时火势很凶猛!卧房正门完全被火势吞没,而正门两侧开的是那种栅窗,这种窗户由六根长钢筋直上直下并入,不依靠专业工具短时间内想要徒手扒开绝无可能!
最后还是邻居赵宏海当机立断,马上回家拖来凿井锤将正门砸开,把几近晕厥的白娇娇救了出来。
当再次返回想去营救胡远时,因火势太大而最终放弃,至于胡远有没有被房梁压着,赵宏海的口供里是:好像有。
但马淑娟的口供稍有不同。
前面的叙述与赵宏海别无二致,谈到房梁是否压住胡远时,马淑娟很肯定地说没有。
也就是说,马淑娟看见胡远当时身上并没有被房梁死死压着,这与白娇娇的口供不符。
两个黄包车车夫也被董亮“请”了过来,这多少令雷洪有些意外。
因为这俩车夫当时只是送杨立和胡远回家,与这个案件似乎并没有太大关联。但是董亮在审讯稿里让自己问他俩的问题,非常奇怪!不知道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十个涉案人员全到齐了,这其中有人神情很疑惑,有人看上去很悲伤,有人的目光飘忽不定,还有人显得很淡然。
所有的一切,都被站在雷洪身后的董亮看进了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