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董亮小本子上的顺序,第一个被提审的人是常永宁。
胡远虽然死于火灾,但事发当晚他是受常永宁的邀请赴约酒席,期间由于过度饮酒才导致后来的火灾中丧失了行为自主能力,这是死亡的重要因素之一。
常永宁是本局侦缉队队长,属于内部人员。他爹常国安有些来头,是警察总厅保安科科长,与丁奉山局长几乎平起平坐,见面都以兄弟相称,背景实力不容小觑。
好在常永宁为人还算低调不乖张,虽然没啥大本事,但本职工作能力尚可。这次涉及命案,警长雷洪提审他时也一视同仁。
众目睽睽之下,常永宁被带到警长雷洪面前,一个小警员搬来方凳让他坐下后,审讯正式开始。
雷洪将小本子收好,严肃地说:“常永宁,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别乱说废话,听懂了么?”
“卑职听懂了,您问吧。”常永宁认真答道。
“你与死者什么关系?”
“是朋友。”
“朋友?何时结交?”
“去年……不对,前年。”
“你是警察,他是布匹商,前年如何成为朋友的?”
“我……”
常永宁愣了下,支支吾吾一时间竟没有回答上来。
今天突然听说这个案件要重新提审,他才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糊弄过去,自己各方面也做了充分准备,可万万没曾想会在这个问题上审得这么细!
“在想还是在编!!立刻回答我!”
警长雷洪一米八九身材,生得豹头环眼,凤眉虎颔,凶猛长相天生就一种不怒自威的加持。这突然一声暴吼,在场的人无一不心头动颤。
常永宁天性里缺少急智,此刻已失了方寸。左思右想实在编不出像样的理由,干脆一咬牙吐出了实情:“胡老板的祥福布庄……是我的‘地头生意’!”
“地头生意”四个字被他说出来,雷洪瞬间就有些后悔了。
眼下民国时局不稳,即便是在这南京都城也并非歌舞升平的太仓盛世。
大官捞大钱,小官捞小钱,基层官吏就只能捞黑钱了。而“地头生意”说白了就是收保护费,这些雷洪都心知肚明,况且他自己也没少干。
常永宁的父亲虽然在总厅供职,但保安科长也是个没多大油水的头头,儿子想花钱只能靠他自己挣。
此刻形势不同,是公开审案!周围老百姓几百双眼睛都盯着呢!对常永宁问这个确实有些不妥,得赶紧换个话题。
“这么说杀人动机就是为了钱喽?所以你就设计将他杀害,伪造了现场?利用职务之便妄想欲盖弥彰,是与不是!”
雷洪身为警长毕竟经历过世面,话锋一转便将钱的问题转移到了命案上。
常永宁听完貌似很生气,态度也强硬了起来:“没有!胡老板的死与我毫无干系!喝醉酒出意外丢了性命本来就不是稀罕事!胡老板一死我又继承不了他财产!有何理由杀他?”
此言一出,针对谁就很明显了,众人将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胡远妻子白娇娇身上。而白娇娇在那场火灾中烧伤了脸,今天来的时候脸上遮了白纱,看不清有任何表情。
在大家注意力转移的瞬间,雷洪却回头看了看董亮,董亮冲常永宁努了努嘴,示意继续问下去,雷洪会意。
“常永宁,命案发生时你是否到过现场?”
“没有!一是当晚我自己喝了不少,局里半夜就去出警调查了,我去不了。二是我和他当晚喝过酒,在没有结案之前我有嫌疑,按规定不能参与调查。”
“听清楚我的问题,命案发生时你是否到过现场!”
说第二句话的时候,雷洪明显加重了语气,这也点醒了常永宁。
此刻常永宁虽然脸上表情似乎没有任何波动,眼皮子却连续跳了好几下,内心实则慌乱无比!
警长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件事天知地知我知他知,决不可能有第三人知道!雷洪一定是在炸自己!
那个人不会出问题的,他根本就不在场,也绝无可能怀疑到他头上。既然他没事那自己就不会出问题!这个老狐狸原来城府如此之深!想套我的话?哼,太小看人了!
想通这一点,常永宁装得更淡定了,虽然他很想转身看看远处那个人的反应,但此时绝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
清了清喉咙大声重复了一遍:“卑职秉公守法,当晚的确醉得不省人事,根本没有去过现场!”
其实雷洪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如此审问,他都是照董亮给得小本子问的。但常永宁的反应令他有些意外,这么多年的警察经验告诉他,这个人有古怪!
“记住你刚才的回答。行了,先站一边等着吧!”
两个警员走过来,领着常永宁起身站到不远处侯立着。
趁空隙雷洪赶紧掏出小本本看了几眼,只是瞅了很短的一瞬间,就把本子放回了兜里。正准备传唤下一个嫌疑人李景善时,身后的董亮不知从哪端了一壶茶过来,当着面给雷洪斟起了茶。
“世侄,常队长似乎……”
“嗯,我知道。”
董亮打断了他的话语,面带一丝睿智的笑意。仿佛早就料定常永宁与这个案件有关联似的,有种成竹在胸的把握。
“常永宁不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
董亮淡然说道。
凶手?我没说他是凶手啊?雷洪有些懵懵的,他到现在甚至都不敢确定这是一场谋杀。
转念一想,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董亮有些不一样了!并不是从前自己认识的那个男孩。这种笑容淡定、稳重,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城府……
“警长,喝茶。”
董亮将沏好的茶水恭敬地端到雷洪面前,小声嘀咕了句:“李景善跟命案没有牵扯,您别把他吓着了,细节问清楚即可。”
雷洪抽回思绪,接过茶水抿了一口,微微点头表示应承。
喝完茶水,润了润嗓子,雷洪喊了一声:“下一个,李景善!”
还没等警员过去招呼,李景善就已经小碎步跑了过来。
这人五十岁左右的年纪,样面上很是精神,腿脚利索,能看出来是个工匠好手。此时他脸上表情有些抽象,似笑非笑,更多像似一种紧张时强挤兑出来的笑容。
“长…长官,小人就…就是李景善。”
尽管他开口说话便有些结巴,但雷洪没有在意。刚才董亮提醒过,这个人没太大问题,让他把细节讲清楚就行。
雷洪见他确实有些紧张,便缓了缓语气说道:“您莫要慌,我们只是正常询问您一些问题,因为这个案子尚有几处疑点,希望您如实配合回答。”
李景善听后连连点头,语速都加快了不少:“配合配合!小人一定配合!小人祖代三辈都是木匠,从未干过那些作奸犯科……”
雷洪有些不耐烦的摆摆手:“行了行了!我问你件正事,你是哪一天给胡远家修的卧房?”
“农历九月二十七,下午两点左右!”
李景善想都没想立即回答了问题。
雷洪皱了皱眉:“哦?今日刚进立冬,农历九月二十七也就是正好半月之前喽?为何能记得如此清晰?把你知道的、当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讲出来。”
说完雷洪又补充了句:“切记不可隐瞒事实或有半句谎话!不然最后等我查出来定将你下大狱!”
李景善听雷洪突然这么一说,先是哆嗦了下,连说了好几声不敢,然后渐渐神情变得有些凝重,认真地回忆了起来。
“正是半月之前的事。因为正巧那天是我老伴的忌日,晨起时我去老伴的墓地祭拜,回来后原本想歇业一天将房子好好打扫打扫的,但祥福布庄的胡远胡老板却找上门来,让我去他家一趟,为他修缮卧室的房梁和窗户加固。”
说到这李景善感叹了句:“唉!胡老板可是大好人呐!以前老伴在世的时候最喜欢去祥福布庄扯碎布做衣裳!胡老板知道我的营生紧张,很多客人裁剩的碎布都不要钱送给老伴!即便是顶好的苏缎,过年时也很便宜卖给我们做新衣!我和老伴心里那可是……那可是万般感激的!”
说到这,李景善都有些挂泪了。他擦了下眼,继续说道:“当时一听是胡老板叫我去修房,我二话没说便答应了下来。即便老伴地下有知也一定会同意的……”
自己死去的老伴也好,故人的突然离去也罢,讲到煽情之处李景善的眼泪再也没能忍住,犹如决堤之河一般哗哗流了出来。
这般场景也确实感染了现场很多人,周围嘈杂声弱了不少。
李景善声音哽咽,继续讲道:“当天做了三个工时,从四点做到七点半左右,房梁用的新木重新架好,窗户撷了钉子固定。”
好像又想到伤心事,李景善眼泪流得飞快,几近失控:“呜呜……胡老板还…还留我吃…吃饭!嗷呜呜……”
如若换做平时在警局里审讯,雷洪可能也就由他多沉痛哀思一会儿了,但此时此地公审着命案呢!几百双眼睛都在盯着看,作为一名警察局的警长必定要架起雷厉风行的姿态,而不是任由他人在这里儿女情长。
“咳!咳!好了好了,把眼泪赶紧擦一擦!就这些么?”
李景善边擦眼泪边点头说:“长官,就这些了!”
雷洪话锋一转,表情变得格外严肃:“李景善,你在仔细想想!是不是漏说了什么?在仔细想想!”
李景善缄默了,一时间没有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