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的全名叫做水以良。水姓,少见的姓氏,过于少见了,所以他在身份证上写的是母亲的姓,但他身边的人依然都认为他姓“水”。当然了,这是因为他的确姓水。
水组。
水组之所以叫做水组,就是因为他们的家族骨干为“水”姓。至少最初,就是因为这样,才被叫做“水组”。至于往后会如何……良不知道。他不确定自己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也不确定父亲真的有想过要让自己继承“水组”。
对他而言,在十七岁以前,水组只是一道影子,他的生活并不被包含其中。
并没有人忌讳,所有人都告诉他,他是那位“水先生”的儿子。但他们又会说:少爷,到了学校,不要这样和同学说。
可是水先生到底是谁?
他感到自己的心是分裂的。
一方面他是水先生的儿子,似乎很值得骄傲、很了不得,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父亲。
不过他的确打小就性格古怪。
他自己觉得这种古怪不是没有理由的。他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太一样,可是并不觉得这是无缘无故,不该被称作“异样”。
小时候,在幼儿园上学时,他曾经抢夺过一个女孩心爱的娃娃,那只娃娃有着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穿着漂亮精致的裙子。他抢夺娃娃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觉得那只娃娃是他彼时所见过的,最完美的东西。
那只娃娃的脸是薄薄的陶瓷,手是薄薄的陶瓷,连厚厚裙摆下的脚也是陶瓷,触之湿凉、润滑;而眼睛则是纯蓝的玻璃,用更深的颜色做出瞳孔,睫毛一根根排布其上。
后来良知道这是一种极其贵重的人偶,时常是成年人拿来收藏、照顾的玩具,但或许因为那个女孩家里有钱,这只人偶便被随便买来与其他女孩们的娃娃放在了一起,沦为孩童摔摔打打、亲亲抱抱的游乐玩伴。
在此之前他没有见过这样完美的东西。他曾经翻弄那些女孩的娃娃,看到娃娃们沾染油脂、颜料笔划痕的便宜橡胶做的脸和僵硬无神的眼睛,只觉得无趣,有时也看到面容制作精致的,倒过来一看,手脚却连指头都不刻出来……
所以在看到那只人偶的时候,他心里骤然涌起一股期望。
它仿佛一颗星星,又仿佛被冻在琥珀里的结晶。
他走过去把那只人偶拿起来。
良从小就与其他人不太一样,其他的孩子因为童稚而亲近自然,下课后喜欢到花园去玩,沾一手的沙子和泥,但良就像一个大少爷,手指永远干干净净,一点也不肯弄脏。
他仔细吹掉落在手背上的一块灰屑,才继续凝视那只人偶。
怀着近乎虔诚的心情,他将那只人偶从发梢到鞋尖仔仔细细看过一遍。
每看一眼,他都感到难以言喻的满足与感动。
因为它居然丝毫没有瑕疵!一点儿也没有,每一块区域都被设计为“完美”。很多地方甚至比良所预料得还要更好。良为之感动不已,在他那小小的心里,霎时知觉一种感恩,感恩世界竟赋予了他以这样的机会,去探索可能的“完美”。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是很奇怪的想法,但也的确是由他心里所生的意志:他第一次意识到活下去竟是这般有意思的事情。
虽说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但良还依稀记得那只人偶的主人。那是一个被当做公主抚育的女孩儿,每天都带着温和而骄傲的笑颜,身边围着无数小鸟似的拥趸。
他相信这样不凡、闪亮的人,应当可以很好地照顾它。所以良并没有丝毫表达出自己对于那只人偶的喜爱,只在女孩出去玩乐,将人偶放在众多玩具中间时,走上前拿起来看一看,欣赏它的完美无缺。
然而他的快乐终究还是消散了。
当他看到那只玩偶的裙摆有一处污痕的时候,他勃然大怒。这股怒火让他自己都惊讶不已,但却无比真实,比他的笑真实、比他背诵诗文真实、比他口算题目真实、比他对老师说“您好”时真实,不如说,在良这样一个被当做人偶抚养的孩子身上,其实唯有那怒火是真实的。
他决心要得到它、保护它,于是与人偶的主人发生了争夺。
他凶狠地揪住那个女孩的头发,像是面对着玷污了圣洁土地的仇敌。
事情闹大了。
人们看他的眼神,像在看疯子。
一个男孩怎么可以这样?
可是,一个男孩为什么不可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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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父亲第一次在他的记忆里烙下印子。此前,父亲只不过是影子,在节日里出现,给他带一些礼物,也会把他抱到膝上,但他记不住父亲的脸,也记不住父亲说过的话。
可是那一次,他记得很清楚了。
他知道了自己是有“父亲”的。
那天晚上妈妈带他回家,训斥的话一路也说不完,可是到了家里,她立刻变得神采飞扬起来,四处张罗,桌布也换了新的。
于是五点多时,他的父亲真的来这儿吃晚饭了。
良的父亲已经有一阵子没有来过。良听说父亲最近住在西边儿的一户人家,当时他当然不理解其中的别意。或许也是因为良的父亲是水先生,而水先生在这里说一不二,从来没有错。
水先生抱着一只盒子,那只盒子看起来像是装着什么贵重的东西。
他自己坐在主座,把盒子放在次座,与良的母亲有说有笑地吃了晚饭。饭后,他坐到沙发上喝茶,也带着那只盒子。水先生当时应该三十出头不很多,笑容是青年的笑容,没有后来的皱纹做掩护,更是丝毫不柔软可亲。良有些怕他。
水先生叫良到他的身边去。
良看着父亲。
在小小的孩子的眼睛里,父亲巨大无比。
父亲从盒子里取出一只人偶。那只人偶是那样纤细。瓷白的脸,活着的眼睛,比生者更美。
水先生说了一位设计师的名字,接着又报出高得惊人的价格。
然后他将人偶摔到地上。
良几乎是下意识地扑到地上试图将它挽救,然而父亲的鞋已经踩断了它的脖子,不仅如此,还踩住良的手指。
良哭了,眼圈发红、鼻子也发红,但他透过泪水去看父亲的脸。父亲脸上没有一丝怜悯与慈爱,就像在看一棵正被修剪枝条的灌木。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水先生”和“水组”什么都可以得到,但是不属于他的,永远不属于他。他不该得的,永远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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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或许是因为还很小的缘故,良并没有因为那件事对父亲生出长久的恨意。
他长久憎恨的只是自己。
而他又学到了另一点:如果母亲与他想要见到父亲,他就必须做出“出格”的事;平常是不行的,平常得不来父亲的眼神和声音。
可良其实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没有不凡的天赋。
他去学习弹琴,中规中矩,他去学习绘画,中规中矩,得来的奖状只够母亲在她的小圈子里炫耀几句。
直到上了小学中段,学习骤然变得重要起来,变成明码标价的分数。
于是他说自己要跳级。
其实良当时并不真的知道什么是跳级,以及跳级到底意味着什么,只不过因为听到老师谈起某某同学聪明伶俐、跳级种种事情时,眼睛里有艳羡的光,仿佛希望那孩子的大脑是长在自己孩子身上。
而良也的确很会学习,比身边的孩子们更会学。
他在跳级以后的一段时光里受到来自那些大孩子们的关注和照料,这让他心里满足。可是日子慢慢流淌下去,他又觉得不足够,人们看惯了新奇的东西就不再觉得新奇了。良心里深处认为这是因为自己不是“完美”的东西,所以容易遭人厌弃。
良无法容忍这种感觉,于是决定再往上跳一级。
每次提出跳级,妈妈都会找父亲商量。
而父亲似乎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通常会对他露出赞许的神色。
于是良也高兴了,如同短暂喝到雨露的幼芽。
他知道自己是不完美的东西,他也知道自己得不到完美的东西,很长一段时间里,良接受了这一事实。
他的聪明是可鄙的,他的精通是可鄙的,他的神态是可鄙的,他的希望也是可鄙的。他明明普通到不值一文,却偏偏什么都嫌不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