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灯光晦暗又刺眼的长廊朝前走去,身边是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少女紧贴着他,这既让苜蓿觉得自己是个家长,又让他觉得被保护。
等走到最里面的空置包厢,苜蓿倒也并不很害怕了。
当初他也算是经历过世界大战那样的风暴,区区一家夜总会的黑暗包厢又有何惧?再说他们把灯点得这么亮,简直像是在会议室里谈一样。不过会议室里不该有酒,也不该站着一排神情严肃、摩拳擦掌的男人。
少女仿佛认为自己在参加一场过家家游戏,神情很平静。
她在那些真皮沙发上坐下,翘着腿。
她等待众人落座,俨然是把自己接下来的话当做重头戏。
名为良的青年强做镇定,坐在少女对面。
等众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她才开口说道:“那位野田贝蒂是我的女朋友,所以我希望你不要继续打扰她,良少爷。”
啊?
苜蓿猛地转过头看向她。
不,苜蓿不认为这种荒唐话能够解决问题。
如果说少女原来是如此单纯又滑稽的一个人的话,苜蓿可谓输了大惨。然而他又在少女脸上看出一种神气,仿佛是在说,“我手里的东西,难道还有人敢抢?”这种神气与生俱来,不容置疑。
“什——”
那什么良少爷显然也被吓坏了。
少女面无表情地撒谎:“良少爷,我与你无冤无仇,但是我与贝蒂却有真正的情谊。我听说了你对她的欺侮,当然,你或许瞧不起我们之间的感情,但那是切实的东西,所以我不会允许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她。她可以拥有更好的人生。”
她说得那样恳切,又那样动心,看上去和任何一个不负责任又心里过意不去的男人没有不同。
然而因为她是一个少女,她的话语里就让人听不出多少玩笑性质。
她把悲苦和憎恨都说得不像是在造假。
“她曾经在学校里表演过芭蕾舞,这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因为你根本与她没有感情基础。她喜欢吃什么,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可是我记着,我打工的钱用来给她买草莓和樱桃,我虽不能养她但我爱她。我与她分离得太久了。不过我知道她其实没有变过,我抱她的时候,她吻我的嘴唇依旧那样柔软。”
苜蓿猜少女完全是在胡扯。
她的话不脏,却真的下流。
不得不说她能达到目的:
——无论究竟爱不爱、有多爱,一旦发觉自己的东西原来是属于别人的、被别人抢走了,心都会揪起来,被激起无名怒火。
然后,趁着众人都一时愕然,无法招架之际,她又问:“我听说你喜欢贝蒂,是因为喜欢她曾经被‘吸血鬼’咬过,这是真的吗?”
这句话似乎把青年拉回了现实。至少是他自己的现实里。
“你果真是……”
难道她真与野田贝蒂有着亲密关系吗?
否则她又怎么会说出这些事情?
难道她们真的——
看出对方似乎是把“吸血鬼事件”与野田贝蒂间的联系当做极其私人的隐秘,因被挑破而感到慌乱,灰色的少女就笑了起来,知道自己有望获得更多情报。
虽然她所知道的消息几乎都只来自于那家小小占卜店里占卜师的一言半句,以及几日下来待在南风街所打听来的东西,但她很有自信自己触到了某个关键之处。她一直有着出色的动物般的直觉。
她进一步追究:“她不拒绝你,总不见得是因为喜欢你吧?”
她又很是欠揍地补上一句:“因为她喜欢的人是我呀。”
良嘴唇发白,脸色已经变了。
-
他与那个野田贝蒂的关系的确是病态的。
若非如此,他不会如此慌乱。
人们所愤怒的通常正是自己所缺少的,之所以会被刺痛正是因为无所防御。
他“砰”地站起来,手指不安地在口里蜷缩又张开。
灰色女人蛇蝎般的笑容令他恐惧。
难道自己连这样一个女混子都不如吗?他猛然之间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轰塌。毫无理由,本不该与他有关的事情,此刻却如同在挑战着他作为人这一个体的基石。
“你的癖好可真是奇怪呀,”灰色的动物仍在喋喋不休,“就喜欢那种可怜到没有后路了的女人吗?还是说,你爱上的其实是‘吸血鬼’,一个袭击少女的罪犯?啊,我明白了,你想要成为‘它’!你是想要成为‘吸血鬼’?”
少女边说边把手肘抵在桌上,同时站起身,趴在桌上朝他靠过来。
“胡言乱语……”
在阿城面前可以承认、甚至炫耀的事,在此时不知为何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宛如丑陋的创口被揭开,暴露人前一般,他整张脸涨成了红色,眼睛可怕地大张着。
她为什么会知道?
她为什么会知道为什么会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所以你的确见过那个‘吸血鬼’,对吧?”少女用一种可恶的天真眼神望着猎物,“‘它’是什么人,是什么样子,去了什么地方?”
“你……”
青年嗫嚅着。
“你……你要夺走……”
“嗯?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楚呀。”以膝盖为支点,少女又往前挪一步。
“你要夺走我的东西!”
随着怒吼迸发出来的不仅仅是突然打碎的理智,青年猛然从口袋里抽出手,将什么东西朝少女刺去。
手腕被一把抓住并动弹不得。
折叠刀的刀刃停顿住。
如果顺着它本该行走的道路往前,就是少女灰色的眼睛。它本该扎进少女的眼睛里。
少女握着他的手腕,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会儿小刀,视线顺着刀把延伸到手臂、肩膀、脸庞:“你敢用这样滑稽的东西来袭击我?”
少女的声音冰冷,像有数把刀片“咔嚓”作响。
“你居然敢——”
“啊!”随着少女一字一顿地冷言,青年发出了凄惨的尖叫声。他被抓住的手颤抖不已,折叠刀掉在桌子上。
少女于是又笑了:“我的腕力不过就是普通女孩儿的腕力,怎么了,这样就痛到忍受不了吗?”
少女纤细有力的手指紧紧箍住那只手腕,指尖刺入凹陷的皮肉与经脉之中。
“痛痛、痛!放开我——放开我!”
坐在良少爷身边的男人察觉形势有变,当即站起身,朝着少女挥出一拳。
男人坐在青年的左边,此时挥拳便是从少女的右侧袭来。少女不得不松开青年,伸出右手手臂格挡。这是非常快速且准确的格斗反应,照常理说,应当绝对能够以小臂抵挡住这种狭窄距离而来的袭击。
然而——
猛烈到宛如掀起波澜般气流的撞击,突然炸响在苜蓿耳边。
伴随这阵风浪的则是骨头碎裂的声响。
少女被这一重拳狠狠击开,整个身体摔到弧形沙发的另一端;脊背撞击椅面,连柔软的弹性沙发也丝毫没有起到缓冲作用,整面墙壁甚至为之一震。
坐在角落里的苜蓿原本只是作壁上观坐看好戏,现今却无比直观地感受到了这股力量,霎时浑身寒毛倒立:那个男人,那个身穿深色西服的男人,并不是“正常人”。
少女急促的呼吸与周身燥热的温度尽数传递到他的感官。甚至包括疼痛。
他看向被摔到自己身边的少女。
少女在被撞飞之际及时蜷缩起了身体,脊背似乎因此没有受伤。但她用左手紧紧握住右臂——这也是下意识的反应,是为了桡骨与尺骨不再受到进一步的伤害:她的右臂已经断裂了。
少女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与男人之间突然隔出的距离,又不可思议地低头望着自己。
她将橙色外套的袖子拉到肘部以上。
她花费一点时间才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是‘异能者’。”少女抬起头看向那个男人,目眦欲裂的凶狠神情浮现而上,“你打断了我的手臂,你真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男人沉默着,只是摆出应对的架势,并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青年推到身后。
少女咬牙切齿地说:“这意味着我也非要拧断你的一条胳膊不可!”
这在苜蓿听来是可怜的狠话。
他恨不得现在就拨打救护车电话。少女的手臂以肉眼可见的方式扭曲着,这种疼痛苜蓿简直不能想象,恐怕如果换做是他就会当场晕过去。
然而少女并不退缩,也丝毫不像要逃跑或是求饶。
少女松开握住右臂的左手。她用手肘撑住断裂的沙发,将身子支起来重新站稳。她的肌肉已经做出了朝前猛扑的准备,她的确是一头不会服输的灰狼。毁坏的右臂对她而言不是暗示撤退的信号,而是必须洗刷的耻辱。
一种看着凶恶小兽龇牙咧嘴的奇特温情,在苜蓿心中油然而生。
苜蓿突然想起自己口袋里放着白日里修剪下来碎发。
头发……
啊,他想起能在此刻使用的咒语了!今天刚好还能使用一次“次数”。
“……珀米拉汝艾尔特纳底之鱼腹与蛇皮,用发肤交换肉体,”他喃喃念道,并将口袋里的碎发尽数往少女脚底一撒,“得福之人,减损你所受的伤痛。”
随着咒言吟咏完毕,头发如同被火焚烧一般迅速化为齑粉,于此同时,少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她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甩了甩疼痛减退的右臂。
原本应当断裂的骨头此刻似乎完好无损,仅仅残留下淤血和红肿。
她敏锐地望向身边这个阴沉平和、宛如不存在一般安静的男人。
苜蓿低垂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