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月前,夜月霾与卡捷琳娜约在咖啡店里见面。
霾喜欢这家店的华夫饼和草莓巴菲,卡捷琳娜则惯例只喝一点饮料,清水、咖啡或纯果汁——她现在是在做平面模特。霾会买那些里头印着她的杂志翻看,虽说这年头纸质媒体不景气了,但总归打发时间还是值得。
卡捷琳娜用吸管喝加玫瑰花的蓝色苏打水,在蓝色的吸管上留下口红印。
“是你认识的人想要委托‘向导’去做?”霾挑起眉毛。
“是的。这是妈妈拜托我的事。”
“妈妈?”
“对,妈妈。她想要知道那个‘吸血鬼’究竟是什么。”卡捷琳娜微笑着。
霾盯着对方那紫罗兰湖泊般的眸子。
不管多么敏锐如兽,她也无法单单从一双眼睛里读出更多细节。
“行。”她开口时还是十分爽快,“我去一趟Sk市。事情不成退还定金——都按规矩来。”
这就是霾来到Sk市的原因之一。
虽说已经临近八月,本来按理说是紧逼期末考试的关键时段,但这些对霾来说当然不成什么问题。只要她能在考试那两天赶回去就行,即是说,只要坐在了考场里就行。
比起学业,她更看重自己的“工作”。
不过有一句话说的很对,虽然不记得是从哪儿听来的了:不饿的狼不凶。
十六岁的夜月霾是从来不担心“饿”的,所以她本也真不想巴巴地跑到她并不了解的Sk市去完成一个没头没尾的怪异委托。她心里清楚,自己身为向导之所以能够爬到前五十名,很大一部分原因与她自带的暴力集团人脉有大关系,而Sk市是那么庞大、那么鱼龙混杂。
不过想到如果不出意外,自己早晚会住在Sk市,便觉得不论有没有结果,跑一趟也无妨。当然了,空手而归也是不行的,所以“砂暴”应该被提上行程。
好在她的强运一向很少出错,出猎必有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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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走上居民楼的时候,夜月霾终于忍不住发问:“苜蓿先生,你不会是要带我去你的家里吧?”
“事实正是如你所言。”
“哈。”
她轻浮地吹了声口哨。
男人回过头冲她比了个“轻声”的手势,接着说:“若是惊到房东太太,待会儿可就要花无数口舌解释。”
他说话用词总是文绉绉的,偶尔让人想起那些几百年前的旧书籍主人公。
“解释?解释你为什么带着小姑娘回家吗?”
那阴郁瘦削的男人将眉毛塌下来,无奈但又似乎并不带多少抱怨地叹起了气。
想必是习惯了逆来顺受的男人。
霾想,这也不失为一种成年人的魅力。
实际上因为她有着乐于交际的本性,大多数时候她总能从别人身上翻找出优点来。
当然了,这个男人无疑确实有着某种独特魅力。他的嗓音低柔,开口说话时像胸腔中拉响一把提琴;他的神色虽然阴郁但并不让人觉得冰冷,甚至可以说是连雷电都没有孕育的乌云——他是如同云雾天一般的男人,是一艘年岁悠久的幽灵船。
“好吧,那我就暂时闭上嘴。”
说着,她用手指在嘴上画一道拉链,再慢慢拉上。
如此跟在男人身后拾阶而上,很快来到了这栋居民楼的最高层。说是最高层,也不过五楼而已。
这是一幢如同蛋糕胚般相互挤压着、奶油则横七竖八漏出的公寓楼。长长的楼道连通着四五户人家,靠边摆放着鞋柜、伞架,甚至一张竖起来的海绵床垫。
那名为苜蓿的男人走到最角落一扇门前,掏出钥匙开了门。
木门“吱嘎”一声打了开来。
“哇……这简直——”她感叹道,“这简直就是巫师的家。”
夜月霾深吸一口草药的气味,望向挤满每面墙壁的木架与挤满木架的瓶瓶罐罐。点亮的顶灯是暖色调,让人感到置身于煤油灯照明的树屋。
她听到男人疲惫地说:“可不就是巫……”
然后又开始叹气。
“怎么啦,走了一下午觉得很累?还是说你使用‘能力’的消耗很大?”
她笑起来实在太坏,没法传递出真正的关心。
苜蓿当然会因为步行而劳累,外出一天对于他来说意味着应该全身关机。更何况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光是想一想,便已经开始提前感到身心俱疲。
“喝茶吗?”他问道。
夜月霾摇摇头。
她是下意识摇头的。因为他们并不多么了解彼此。她毕竟是狼,有着警惕心。
“那请稍等,随意坐。”
这样说完之后,男人果真也就不再招待,自己走到房间深处去了。不知为何,过一会儿后,连脚步和气息也微不可闻了,仿佛这屋子里头其实十分深远。
夜月霾在客厅里四处打量。
这是生活气息浓厚,但似乎十分寂寞的屋子;一眼就能看出是独居人士的公寓。
拼布风格的小沙发,木桌、木椅,餐桌对着落地窗,外头是一个小阳台。夜晚已经来临了,但仍能清楚看到阳台种满的植物盆栽。
老式时钟卡在沙发对面的两扇柜子中间,一顿一顿走着。
大约过了一刻钟,脚步声才重新响起来。
而且似乎更沉重了一些。
“抱歉让你久等。”
男人走出来了,手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箱子。是一只黄铜镶边的木箱,如同打游戏时从敌人身上掉落下来的海盗宝箱。
箱子似乎不轻。
男人艰难地弯下腰,小心翼翼把它放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
“这里面是什么?”霾问道,“你不是说带我去看‘吸血鬼’吗?”
男人抬起头好脾气地看她一眼,含带歉意地垂下眼睛,把手伸进口袋里翻找钥匙。
等等——
霾的笑意慢慢退去。
这个箱子的大小让她明白了什么,或者说,让她想到了什么。
男人从口袋里反复掏出各种小东西,从散发光亮的小玻璃瓶到挂链怀表,似乎终于找对了钥匙。他将那把黄铜钥匙塞进箱子的锁孔,将手掌放在锁前,念道:“听我所愿,听从你的主人。”
钥匙自己转动起来,铜锁发出“咔嚓”声响。
男人用双手握住箱盖,慢慢将其朝上打开。
夜月霾看见了人类的手臂。
随后,膝盖、脚、腿、有着蝴蝶骨线条的背部,尽数被屋顶的灯光照亮,而在那些白色的躯体碎片之上,安稳放着一只头颅。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霎时间感到血液完全凝固。
那颗头——
那颗石膏般的头颅有着苍白宁静的面容,金色鬈发簇拥在两颊,如同星辰抖落下余辉;她的眼睛半睁着,是紫罗兰湖泊的颜色……
这难道不是卡捷琳娜吗?
“这就是那个‘吸血鬼’。”
男人说。
“我没有证据,证明这一定就是你在寻找的东西。信或不信取决于你。但如果你想要带回些什么交付于你的雇主,我愿意把她的头颅赠送给你。她的牙齿与口腔里或许还能提取出受害人的血液样本?”
少女吞咽一下,刹那间错觉自己闻到了血腥。
“你是说……把这颗头送给我?”
“是的。不过为了确保安全,在她离开我之前,我要先消除所有或许会令她再度活动的可能性。”
这次就是真的告别了。
这样想着,苜蓿捧起“她”的头。
“卡索尔比克罗馥罗尔,克罗克的智慧,泪之泉的解药……洗涤施加于汝身的虚言。”
提琴停止演奏,发条破碎断裂。
所有的咒言与巫念在此刻从其上剥离。
人造人失去所有魔法奠基,成为了真正的死物躯壳。
是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威胁、堪称普通的“塑像”,如此一来,就可以去往任何地方了,与任何东西一样,与任何人一样。
他望着它,几乎感到羡慕。虽说这是毫无必要的羡慕,却又的确真实,如同插在心脏之中的荆棘刺,随着血液脉动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