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女子望着被摆在桌上的东西。
黑色披肩滑落下去了一些,但她仍然纹丝不动。
她的面容仿佛是为了维持某种宁静,因而一动不动,连眉毛也没有蹙起。她是如同天使一样,天使就是应当永远不喜不怒,让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觉得她美丽不可方物。
当然了,她并不是天使。
她坐在椅子上,让人辨别不出神情,但眼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她宁静地微笑起来。
是冲着自己,又或着没有任何对象。
站在她身边的女人说:“妈妈,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我的孩子。”她温柔地开口,安慰似的语气,“这不是你的姐妹。”
“可她为什么……”
“不用担心。”
她终于不再那样交叉双臂坐着,仿佛很怕冷,要用披肩来取暖;她不会怕,也并不会冷。她伸出一只手去碰桌上放着的那颗头颅。手指停顿了一刹,才接着伸过去,触碰到那颗头颅脸颊旁的发丝。
她的手是玉石雕琢,纤细而冰冷。
那颗头颅若是有生,恐怕会因为她的触碰而微微发抖。
她抚摸它的脸。
那张充满人工斧凿痕迹的面容看得稍微久一些,就会觉得与她和她的女儿并不真的有多么想象。可是如果只看一眼,无疑会被当做是同一模子所造。这或许不是因为五官,而是因为某种模糊但被确实施予的“概念”,是一种模仿到极致后会产生的现象。真切的是情感而非技艺。
这本该引起她的愤怒,可其实心中却没有产生任何锐利的情感。
“我要去一趟Sk市。”
她把那颗头颅抱在怀中把玩,像抚摸一只猫。
“妈妈!”她那年轻的女儿低伏下身望她,她的眼睛与她越来越像了,“您真的要出去吗?可您为什么要特意过去?”
“怎么了?怎么弄得好像我不会走路似的。”她笑了。
“因为自从我认识您到现在……您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我还以为——”
“哦,不,不是那样的。我不是出于什么无可奈何的理由才不离开此地。我仅仅是不想离开而已。对我而言时间流逝得很慢。你以后会明白的。”
她慢慢站起身。
她是那样瘦而高的曼妙女人。是古老雕像与绘画中的美人。可以是圣母画像的模特,也可以是倾国倾城的妖妃。她自己知道,自己从前比现在还要更美。但到了她这样的年纪,其实对于美貌已经没有那样介怀。
她希望把自己的时代让给别人了,只可惜似乎暂时无人来收。
也罢,世界日新月异,她和她所拥有的只不过是终将覆灭的古老图腾。
是落后的历史。
是消亡的片段。
“我要去帮他。帮他收拾烂摊子。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什么都不明白。他从来不明白自己的才能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偏偏他又总是因自己所做的事而后悔,痛苦。”
“他?”
她望着怀里那颗头颅的眼睛。
那对眼睛被制作得那样童稚天真,属于婴儿和少女,但她十分清楚其中必然包含着自然而孕的咒言。只不过在头颅交给她的时候,那种咒言已经被解除了。
——当她看到“吸血鬼事件”相关新闻时便已经有所猜测,这个头颅只不过证明了心中所想。
“你还记得我教授过你,如何让受你魅惑的人重获自由吗?”
“我还……不熟练。时常想不明白。”
那被称作“魔法体系”的掌控,对初生的“孩子”而言就如同捕捉风和乐音般缥缈。
将手指放在施解对象的额上时,偶尔很轻松就能做到,偶尔却绞尽脑汁一无所得。而对于母亲来说,似乎只需轻抖眼睑,便能把人玩转掌中。
“不要紧,不用心急,这本来就不是简单的事。”她又温柔地笑了,“你还很年轻,日子很漫长,或许学得越慢才越有趣。”
那孩子微微低下头。
她伸手抚摸她的眉,把她垂落的发丝抚到耳后。
她喜爱所有年轻的生命,且愿意花费心思去爱。
“卡捷琳娜,你不如再和我讲一讲那位灰狼小姐告诉你的故事,怎么样?我真高兴你竟结识这样可靠能干的朋友。”
-
一整个八月,良忍受着Sk市阴沉的暴雨与闷热,在街上游荡。
对于大学在读生而言,极其本该属于狂欢或者完善自身修养,但良显然没有做到其中任何一个。
他的父亲批评了他,骂他不识好歹。
他很难受,也很冷漠地听着。
他仿佛回到那个童年时代的午后,但这次没有被毁掉的人偶,因而他心中尚且平静。
说实话他压根不关心那个灰色的女人究竟是谁、身份如何,他只是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确实无法更加接近自己心中那个“完美之物”了。毕竟他还是害怕的,并且很容易害怕,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无可奈何之事,有太多可怕可怖之事——这点他再清楚不过。
随着“吸血鬼事件”淡去,他的生活似乎也该回归平静。
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每天发生无数值得变成新闻赚取视线的故事,区区一个无头案又算得上什么?
“吸血鬼事件”的中心人物仍然成迷,他只见过她一面,尽管一面已经可以确定那并非人类所能拥有的完美化身,但她究竟是什么,他无法知晓。
他追逐着那个幻影,又因为太过天真而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行动。
痴狂而愚蠢,从春雨到夏雷的这几个月,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可能遭遇的那些危险——遭受“吸血鬼”的袭击,被野田贝蒂或者其弟弟报复性攻击,被警方察觉异样举动,愚行被告发给父亲水先生,被不知为何卷入事件之中的灰色少女惩戒……种种灾难,他并未受到。
他没有因此遭受什么报应,这本该已是幸运。
但良并不知足,仍然留恋地游走在野田贝蒂家的附近。
梁城在那天之后很少与他碰面了,良不知道他具体遭遇了什么。梁城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尽管他们认识彼此这么多年,良对他还是知之甚少。
他独自徘徊,陷入真正的孤独。
更滑稽的是,一整个八月,他的游荡无人在意。
他在那片二级资源的普通生活区里整日晃荡,如同只会转圈的苍蝇,但人们对他不以为意,他看起来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像是一个忧郁文静的高中生。甚至被和蔼的老人搭讪:学习压力很大吧?出来散步散步是很好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那样迷恋那个“吸血鬼”,此刻又似乎迷恋上了野田贝蒂。
他感到自己无法离开野田贝蒂。
无法触碰到她令他既感到解脱又感到饥渴,这种感受毫无理由、莫名其妙,严重到如同感染了他人所不知晓的疫病;是置身于沙漠中般生死未卜的痛苦,是蚂蚁在四肢百骸游走啮咬的痛苦……他喜欢野田贝蒂吗?不。那么,他真的爱“吸血鬼”吗,那个模样不似人类的奇怪少女?
他坐在明晃晃的太阳下,感到恍惚。
他并没有想过,这可能是真正的疫病——异能,或者魔法。
他顶多觉得自己是病了。
可他内心深处其实是真的想要大病一场。
他对自己的人生失望,对自己失望,对一切感到失望,他的明天没有任何希望可言,他的内心满是空洞。这是毫无意义的人生。
八月末的时候,他坐在野田贝蒂所在那栋居民楼的马路对面。
从这里可以看到野田贝蒂家的南面窗户。
窗帘大多数时候闭合着。
但他知道野田贝蒂已经开始重新找工作了。他看见过她化着淡妆、身穿套装离开家去什么地方,肯定是去面试。她似乎已经摆脱了迷惘与病痛,投入了新生。可她从前明明也用力地抱住他,嘶喊并哭泣。
在漫长的凝望中,他同样记住了她的弟弟和母亲。他们都是那样脆弱,脆弱而普通,随时可能坠落,被迫离开这些所谓的安宁生活。
但他确实没敢上前哪怕一步。
灰色少女虎狼蛇蝎般的眼睛、水先生愤怒冰冷的目光,无一不可将他的双腿紧紧捆劳。
他坐在马路对面的绿化带边沿,感受着焦灼与平静。
树荫日复一日随风摇荡,他的心情也是如此。
直到八月末的那一天。
那一天上午他被母亲责骂并关了禁闭,他从窗子翻出去获得自由,并在残阳如血的傍晚重新回到野田贝蒂家门前的路旁。这条路承接前段蜿蜒的街道,间或种植着梧桐。
这是Sk市罕见的日落景色。
云霞与天空被染红,街道被染红,树木被染红,鞋尖、手指、头发,通通被洗刷成薄薄的红色。
他望着红色的街道与楼房投下的阴影。
然后,奇妙的事情突然发生了。他看见一个女人从那栋野田贝蒂所居住的居民楼门洞中走出来。
女人走到檐下,撑起黑色的雨伞。
当黑伞被打开并举起,轻轻靠在女子肩上,而她正从手提包中取出太阳镜,在那个短暂片段里,良看清楚了女子的面容。
他霎时被浪潮扑倒,被海水淹没。
那不正是在他梦中穿行于阴暗巷道间的“吸血鬼”吗?
那不正就是“完美”,正就是他为之痴狂的对象?
女人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于是抬起头来。
他迈出步子,朝她走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
女人平静地望着他,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被夕阳映照成为一片血河。
四步、五步、七步、九步——
咔。
他的一切意识到此为止。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车辆,人群,惊叫,呼喊……
他的鲜血慢慢流淌,填满柏油马路的每一丝缝隙,被夕阳照成红色。
之后下起了雨。那是对于夏天来说过于冰冷的阵雨,连红色也冲刷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