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人们的生活永远需要有填充,而填充物则可以今天是这个、明天是那个,苜蓿也不能免俗。最近几周,他的生活重心短暂地发生了变化。
当然,黑色的孟买猫还是排在第一位——自从它来到他的家里之后,它永远排第一。
这正是猫的处事之道,它只能是第一。就算与别的猫生活在一起,它也一定是第一。这是某种自然规律,是不可逆不可改的。
它的生物钟很准,因此苜蓿可以每天晚上把闹钟变成小黄鸭而无需担心它嘎嘎大叫起来。黑猫会在苜蓿应当醒来的时候出现在他的枕边,熨帖而可怜地喵喵大叫,直到他伸手摸摸它的头和背,然后爬起来,给它添水加粮,带它到阳台上去。
自从黑猫克罗来到这里之后,苜蓿的阳台也就不再是他的阳台,而是克罗的花园。
克罗踱步在一盆盆花草间,悠然自在,把猫草扯断并吃下去。
它是这片土地的国王,土地上的每颗花草都属于它。
无论如何,它当然永远是苜蓿生活里填充物的第一顺序。
而第二顺序,如今则是那个喷泉公园。
喷泉公园有名字,在所有地图上,被叫做“第五大道公园”,正经而无趣的名字,完全没有喷泉、幽灵、松鼠、小孩、古怪女人等任何要素体现——所以,不如还是叫它喷泉公园来的恰当些。
苜蓿养成了下班后吃晚饭、散步,最后在公园里小坐的习惯。
他发现,那位奇妙的女人是这座公园的常客。
如果是普通白领职员,那么说明她每天都会到公园里度过傍晚,或许是为了躲避高峰时期的堵塞交通;如果她是全职主妇,则或许是在丈夫回家之前,得到短暂的空暇出来散步,又或在这里等待归家的丈夫(不过苜蓿还没有见过她与谁碰面后一同离开,因此这一猜测的实际性并不强)……
猜测是糟糕的习惯,但问出口则会显得无礼,因而苜蓿只是在思考范围内、漫无目的地猜想女人为何会沉迷于公园景致。
这无伤大雅,也无关紧要,作为生活的调味剂倒还算得上有趣。
最初通常是苜蓿先到达这座喷泉公园,也并没有想过要有任何偶遇,只不过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开始发呆。然而女人就像是在特意寻找他一般,总会走到他的身边。然而她又并不说明自己有何目的,很散漫地与他随口说几句话,接着便起身走开。
后来苜蓿习惯了这个流程,便也更加自在起来。
他逆来顺受的好脾气发挥作用,再次让他融入到了他者的节奏中。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您在看什么?”
对话总是这样开始。
而苜蓿会把视线从那些嬉戏着的幽灵身上移开,或是透过它们的躯体看向远处,随口说“在看生命快要消逝的蝴蝶”“那里有秋虫在叫”,或者“蒲公英被风吹起来了”。
于是女人也会顺着他的话端继续聊下去。
这是一个奇妙的女人,她说出的话语总是很不寻常。并非什么名言警句,也并不超乎常规,但就是与“日常”不甚搭调。
比如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这会很打动人。”
——蝴蝶的翅膀就要落下来了,这会很打动人。
——无论在何处听到细细的虫鸣……我认为这会是非常动人的。
——蒲公英吗?如果畅想它最终飘落到何处,重复着重复了无数次无数次的轮回之旅。这会很打动人。
如若真的如此容易被打动,实在是拥有一颗纤细的心灵。但她又不太像是在谈论自己,不然,不应当使用“会”字。仿佛她是要转述给什么人听,让“他”感到动人。
就这样,每天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既然已经多次闲聊,总是称呼她为“奇妙的女人”未免太不礼貌。在第七次见面的时候,苜蓿与她交换了名字。
女人如此自称:卑姓“蓝”,名“欣存”。
蓝欣存——很有肚量、又很知道分寸,是给人以如斯感觉的奇妙名字。当然,也很普通。是个好名字。比苜蓿·李好得多。
傍晚的公园人来人往,他们隔着半人位置,坐在长椅或是喷泉边。
等到闲聊结束,蓝欣存离开后,苜蓿则会从口袋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杂粮或者面包、饼干,开始在灌木丛中寻找松鼠。实际上并不该称之为“寻找”,因为只要他手中拿着食物,沿着鹅卵石路来回走几遍,“那些”松鼠们自然就会出现了。
苜蓿已经能够辨认出每一只松鼠。
而最初向他讨食的松鼠与他最为亲近,那只松鼠的耳朵受过伤,有一个小缺口。它会爬到他的手背上,再顺着手臂一路钻进帽子。
不过至于它们究竟是不是“松鼠”,这点仍然存疑。
在多次造访公园之后,苜蓿也见到过普通的松鼠。二者的样子的确有些许不同。而且普通的松鼠尽管也被人类喂得又胖又温顺,但从来不愿意靠近人类三步以内距离。
或许等到彼此再熟悉点儿后,他可以把“缺耳朵”抓在手里仔细地看一看。
苜蓿这样想着,并没有意识到它们或许压根就不是这个世界上的“原生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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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之书》中,有这样一个故事。
某天——蒸汽工业时代的某天,一名男子乘坐火车从南方前往北方的某个国家。他拥有一张不算太坏的床铺,每天还能去固定车厢就餐,甚至喝酒、听音乐、社交。如此一来,尽管日程有五个日夜,似乎也能够忍受。
但他似乎无法忍受。
他的脑袋很痛。
嗡嗡作响。伴随着每次车轮与轨道的倾轧抖动而嗡嗡作响。
他认为这是因为,他在包里放着的那部手稿。手稿来自他那已经过世的表叔,并且残缺不全。
他的表叔是历史学家,也在其他洲的殖民地发过一笔小财。
后来表叔带着妻子回国,并建造了一座规模可观的农场。唯一的遗憾是他没有继承人。但不同寻常之处在于他并不在意这一点。农场经营步入正轨之后,他重新开始了历史学的研究,并在当地一所大学讲课。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表叔发了疯,并且最终死在自己农场中的水塘里。
他的财产一部分由妻子继承,一部分捐赠给了大学,另一部分则希望让自己那同样热爱研究的表侄去取。与遗产文件一起寄来的便是这份手稿。是谁,出于什么原因,是听从表叔的遗嘱还是自己如此决定,最终将这份手稿交到了年轻男人手中,这些都是谜题。
年轻男人在阅读手稿后,决定去表叔定居的地方凭吊,并取得、调查被赠送给自己的遗产。
那么,为何他会头痛难忍?
他坐在列车上,反复阅读那份手稿。
每到黄昏时分,他就宛若窥伺到一只巨大的眼睛,那只眼睛的缝隙就在天际,在天与旷野交汇的地方,那只眼睛没有睁开,但似乎曾经睁开过,且在未来仍会睁开。
在那份手稿中,表叔写到自己在新大陆的旅程。
在写下手稿时他似乎已经因为与合伙人一起挖到金属矿而无需为生计忧愁。于是他开始往更南方、更湿热的森林深处走去,追寻土著人的部落,并用自己学习过的地理知识勘测并记录下一些有趣的地形。
最终他们扎营在一片遗迹外的山坡上,土著人不愿意进入那片遗迹,但却说不出所以然来。表叔指责那是无端的迷信。
他与同伴进入那片遗迹——那是一座倚靠石山而建、深入山体内部的古怪建筑群。
他仔细描绘了建筑群内部的景象,并提到说,与他曾经有过梦境极其相像。他时常在日暮时分趴伏在未完成的论文纸上昏沉睡去,并梦到自己生活在漆黑的山石之中,周围徘徊着模样奇特的巨大怪物。
稿纸上的记录在写到进一步深入遗迹之时出现许多涂改。
故事最终不了了之,断截在此处。
坐在火车上的年轻男子反复阅读这份手稿,被诡谲混乱的描述捕获,并也于黄昏时分,做起了可怕的梦。
他梦到自己走在山石之间,但并不是自己的模样。他看到自己拥有深绿色的坚韧皮肤,看到从颈后伸展出的触须……身边有许多与他模样相同的怪物,其中一只走过来,嘴里发出风笛般的声音,他也回以同样的声音……
年轻男人在梦里成为了“他物”,成为了古老时代中的个体,鲜活地拥有着生命。
而在这个时候,他的头痛往往便减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