苜蓿差不多睡了五个小时,他醒来的时候,克劳蒂亚已经不在他边上了。
恶魔与天使站在门洞旁,轻声说着些什么。他们单独说话时总是站得非常近,亲密无间,像两只交颈摩喙的鸟。这种感情似乎是现在的爱情电影都很少演绎的,简直让人看着觉得陌生。
克劳蒂亚穿上了外套,她已经把翅膀完全收起来。
她如同小而爆裂着的火星,活力十足,边说话边笑,似乎已经彻底痊愈。
她手里拿着一块发光的碎石块做光源,仿佛奇幻图画里那些举着水晶球的巫师,这个联想让苜蓿有些发笑。
而就是这点儿轻微的气息变化,让她转过头来看向他:“小巫师,你醒了。”
“早上好,克劳蒂亚。”
她笑了:“早上好。我正在和依文聊关于那些壁画的事儿。还有,我觉得我们距离地底的终点不会太远了。”
“为什么这样说?”
他坐起来,拧开瓶盖喝水。
“连我都梦到了,”克劳蒂亚一边说着一边摇头,“能将我也拉扯过去,想必已经十分接近‘它’的领地。”
“您也……梦到了那些奇怪的东西吗?”
“我梦到绿油油的城市里满是绿油油的怪物,唉,可真是有趣。”
说着,克劳蒂亚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一边走一边吃压缩饼干吧,我们出发。你的腿酸吗?”
“何止是腿,腰和肩膀也很受不了。”苜蓿如实回答,“简直像是几千年不动的木乃伊被揪出来狂奔了马拉松。”
“那可真是辛苦了。”克劳蒂亚大笑,拍拍他的肩,“但这趟旅程还是挺有意思的,对吧?而且我捡来的那些龙骨头可以分给你一些。”
听她这样一说,苜蓿的眼睛果然不自觉亮起来。
龙骨——可谓是真正的珍宝,利用它们,或许可以施展出那些古书中都甚少记载的强大法术。当然了,对于苜蓿而言,龙骨的收藏价值远大于使用价值。
“我就知道你们巫师都是收集癖。”克劳蒂亚揶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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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旅程相较前一天要更加平适一些,苜蓿多少适应了这样的探索节奏,以及在黑暗中前行的压抑感。
在经历了“修格斯”的攻击后,或许对于恶魔和天使来说没什么,但作为一个“柔弱”的人类,他还是不免有点儿创伤后遗症,他总觉得洞穴里还有些别的活着的东西,甚至不时产生听到呼吸声的错觉。
两个探照灯中的一个在经过一番冷却后勉强还能使用,由苜蓿拿着,克劳蒂亚则捡了那些碎石块玩儿,它们被她握住时就发亮,被她抛起来时则变暗。
对她而言似乎疼痛、战斗和对抗未知事物等等,这些事情都与吃饭睡觉无异,并不值得长久在意。恶魔现在更加沉迷于把玩那些碎石块,就像在玩玻璃弹球的孩子。
她是值得敬佩的,并在此刻可以说是苜蓿的保护人。
这样想不免令人沮丧。恶魔,保护人?实在不值得信赖。
——苜蓿把注意力转移到遗迹上来。
越往底下走,建筑的布置越发阔大,房间与房间的距离增加,房间内部的空间也同样增加,与此同时,那些镶嵌在房间墙壁里的神龛则同样越发巨大。
他们朝下行进,又经过了三座雕刻有壁画的大厅。
那些壁画的内容变得越发晦涩难懂,看上去具有更加浓烈的宗教以为,历史叙述性大大降低,似乎大多是关于祭祀的方法。那些从远古、从遥远异界传来的古老印痕被刻在石壁上,似乎等待着信徒将它们再次复原。
光是通过图画,便能让人感受到某种恐惧,那庞大的、模糊的影子笼罩在所有的画作之上。而若是有谁依照那些图画举行祭祀仪式,他也一定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越往下走,一种越发阴冷、诡谲的感觉便像是泥沼一样,以其冰凉的触手不停触动着苜蓿的神经。他们一定已经深入地下将近千米。苜蓿几乎不再感到饥饿和疲倦,不停行走时皮肤渗出薄薄的冷汗。
最终他们似乎来到了终点。
这是一个比所有大厅都更为巨大的厅室。
他将探照灯举起来,光束几乎触及不到顶部,而朝前照去,也并不能看到另一侧。被冷光打亮的,是一具可怖的雕塑。
那座雕塑伫立在大厅中央,在光束的照耀下反射、折射出可怖的光丛,与那些阴影和褶皱混合在一起,呈现出令人畏惧的诡谲模样。
而它的工艺又是那样精湛,让人一望便知,它所雕刻的原形是曾今真正君临大地的某种存在。
在看到那塑像的一刹那,甚至让人以为那是切实的活物。
直到终于得以转动手中的光源,从而确认那雕塑确实一动不动,苜蓿才从理智上确信那只是一件属于旧日支配者的艺术品。
必须强忍心中的厌恶与恐惧,才能继续将视线固定在那雕塑上——就是这样一件恐怖的雕塑。
苜蓿能够确信,这就是支配者所信奉的神,就是那壁龛中、壁画上所演绎过的,那拥有着可怕触须与古怪翅膀的巨大异神。
“这可真是……”克劳蒂亚难得犹豫措辞,“壮观。”
“异教神。”天使冷漠地吐出这个词语。
“是啊,一看就很邪门。”克劳蒂亚中肯地点评。
百万年前,旧日支配者建造起这座古城,并在底下设立属于它们的祭坛。以一整块的深绿色岩石铺就为地,使得那同样材质的雕塑就如同从大地中生长出来一般。它是那样庞大、那样沉重,将时空都压迫扭曲。
当他们全都沉默下来的时候,苜蓿突然察觉有一种声音自脚底传来。
它深远、沉重,微微震荡着,像岩浆流淌。
“克劳蒂亚,你有没有听见……”
苜蓿突然顿住了。
因为他意识到这种声音“是什么”。
呼吸。
——这正是一直萦绕在苜蓿耳边的呼吸声。
他原本以为那是幻觉,然而现在他可以确定并非如此。倒不如说,这一想法根本就过于乐观。在亲身体验过了修格斯的追逐后,他本不该如此天真。
那沉睡在地下的……
他突然想,这或许就是那个不可念诵的名字的神,苏卡多。
它在易感者的梦中沉睡,在灵媒的预言中充斥以迷音,它已经沉睡了百万年之久,而又将继续沉睡,它的历史甚至长过地球。
在一些佶屈聱牙的故事中,它终将苏醒,并主宰原本便是属于它的领域;而在另一些叙述者的口中,则叹息它与它的信徒因为选择了错误的星球,它或许就要永远永远沉睡下去,直到地球毁灭。
无论如何,它现在就沉睡在他们的脚下。
巫师因为恐惧和兴奋而战栗,他知道自己触及了前人所未触及,也知道自己或许就要被这疯狂的神的低吟所捕获。
在这个世界上,巫师是比所有人类都更为具有求知欲的智者,他们是那样易于被知识所俘获、被力量所吸引、被未知所怂恿,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巫师死在龙焰、深渊、裂隙、神域、地狱与自己的药锅火炉之中。
苜蓿也不例外。
他几乎是匍匐在地上,想要听清那古老异神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