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市,黄昏时分的公园人潮涌动。
公园位于地铁站边。每到傍晚和周末,会有许多孩子和情侣在那里玩闹、散步。
公园中有被复古环形矮墙包裹着的喷泉,所以被所有人叫做喷泉公园。
喷泉公园有名字,在所有地图上,被叫做“第五大道公园”,是正经而无趣的名字,完全没有喷泉、幽灵、松鼠、小孩、古怪女人等任何要素体现——而这些是实际存在的——所以,不如还是叫它喷泉公园来的恰当些。
苜蓿在长椅上坐下,望着一只漂浮在喷泉水面上的黑影。
那是一个孩童模样的幽灵。
苜蓿有一阵子没来过了。他没变,公园也没有。他手里拿着咖啡,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用厚厚的围巾把脖子到鼻尖全部围起来。天气已经开始转凉。
距离他们从南亚美利达洲回来,又过去了半个多月。这半个多月里他一直在家静养。
盖瑞·克奈恩来看望他,并把寄养在他们家的那只黑猫替苜蓿带回来。
孟买猫当然没有发表任何关于想念他的言论,但它无疑挺高兴,在他的裤脚边上蹭来蹭去,并用爪子拨拉苜蓿带回家的那截龙骨头玩。
想到这儿,苜蓿留意到外套上沾着几根猫毛。当他试着将它们拈起来时——
“您在看什么?”
突然,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在他和那个奇妙的女人之间,对话总是这样开始。
“蓝欣存小姐!”他惊讶地回过头。
女人转过身看着他,那张带着些许少女感的、清淡的东方式面孔上露出笑容:“好久不见了,李先生。”
他将围巾拉扯下去,看着她在身边坐下。
“我一直很担心您的安危。”苜蓿说道。
“啊,您是读过关于‘渊洞’的报导了,是吗?”女人披着针织外套,穿着针织裙和羊皮短靴,看上去很温柔自在,不像是遭遇了什么事故。
苜蓿点点头,当然并没有说出自己的经历:“我有看到新闻里披露的那些事情。那个邪教组织的领导人杀了许多人,而且他们组织还有强迫女性的……一些可怕行为。”
“是啊,我也看到了。真可怕。”
她忧虑地皱起眉。但这是因为看到了世间苦难与邪恶而流露的无奈神色。
看到她那样放松的样子,苜蓿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看样子您没事。那就好。”
女人似乎这才明白了苜蓿的意思,冲他笑起来:“不用担心我的。我连那个邪教组织都还没能加入,走到门口时就遇到了园园,然后被她拽回家里去了。”
“您的朋友不允许您加入?可您不是说……”
当时,女人在喷泉边向他诉苦,说自己的朋友居然加入了古怪教派。
蓝欣存把头低了些,说:“真抱歉,是我自己瞎猜的缘故,才会害得您也和我一起担心了。其实并没有什么。而且园园是因为‘我’,才会加入那个邪教的。”
令人听得一头雾水。
“为何会这样。可以与我说说吗?”苜蓿轻声问,不带有咄咄逼人的探寻意味。
她也注视着喷泉,似乎在看那只随风轻轻晃动的幽灵。
“我认为李先生你总是在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终于,蓝欣存说出了这句话。
她的视线移向公园门口。
在他们正对的公园正门,那儿站着一个幽灵,它与其他幽灵不一样,因为它把自己的头颅抱在怀里。
它怅然地倚靠在公园入口处的石柱,它或许看着公园之外,或许看着公园之内,用那颗被抱在怀里的头颅。那颗头颅或许是被它自己拧下来玩,又或许是生前被人一刀砍下之时,它伸手去接并接住。
对于苜蓿来说,这依然只是平凡的景色,但换做另一个人,便会感到些许恐惧。
苜蓿清楚蓝欣存早晚有一天会指出这层异样,不然她不必坐在他身边。这座公园虽然热闹、拥挤,但绝不是没有别的空位。
他陷入短暂的沉默
于是蓝欣存又说:“您认为那些东西是什么呢?是我们疯了,还是别人疯了?”
她仍然非常平静。这使得苜蓿也得以维持平静。
“那不过是频率不同的声响,我们也不过就是52赫兹的鲸鱼。发声频率正常的鲸鱼比较多,并不意味着你和我就是疯掉的鲸鱼。”斟酌言辞后,他如此回答道。
科研人员曾在公元1989年时发现过一条52赫兹频率的鲸鱼,并为她取名为爱丽丝。正常鲸鱼的频率只有十五到二十赫兹,因而她在其他鲸鱼看来如同哑巴。
苜蓿年轻的时候,时常回忆起这个故事。
这是母亲告诉他的故事。
母亲说,如果他是个女孩儿,她本想让她叫做爱丽丝。
但没有办法,他生下来是男孩,而爱丽丝毕竟过于可爱甜美,最后只好取了爱丽丝对应的男性名“安德里亚”。
所以他既是苜蓿·李,也是Andrea·Lephin,取决于认识他的人母语更为接近汉语还是英语,但后者对他而言还意味着从前拥有过的家和童年,因此他不再喜欢使用这个名字。
-
蓝欣存听完关于52赫兹鲸鱼的解释,没有说什么,但是神情柔和。
她接着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园园是我从小学开始就认识的好朋友。”她笑了,“这样说不太正确,其实我只有她这一个朋友,从那时到现在仍然如此。我不是一个外向的孩子,不仅如此,在别人眼里还神神叨叨的。初中的时候,母亲甚至送我到疗养院住过半年。哎呀,和您谈这些无聊的事情真的不要紧吗?”
“您愿意告诉我您的故事,这让我很高兴。”
女人又笑了。她似乎很爱笑。而且和克劳蒂亚那种装饰性的笑容不同,女人的笑容丰富生动:“您读过关于苏卡多的、旧神体系的小说吗?”
“您也喜欢那些小说?我读过很多。”
“那太好了。既然这样,您或许会更容易理解。”
“为何这样说?”
“我认为自己是一个那些故事中所谓的‘易感者’。”她偏开视线,盯着地上的阴影,“我会做一些很奇怪的梦,梦里我超脱了自我。在我的小时候,我甚至会在清醒着的时候突然陷入幻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大家都有这样的经历,于是就与父母、老师、同学们谈起自己梦境。”
苜蓿大致知道了这会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她继续说道:“当然,我被当做了喜欢用撒谎吸引他人注意的孩子。再后来,我被当成疯子。而唯一不会否定我的人,就是园园。她知道我不会撒谎。但尽管如此,她不能确定我的噩梦是因为精神疾病,还是真的源于真实。”
“所以……”
“对,所以当她看到那个邪教的宣传后,认为与我梦境中所出现的神明、教派和故事背景十分相似,于是就想要加入。”
“她是为了您。”
“对。她知道我的恐惧和痛苦,希望能够通过种种方式帮助我。从小就是这样了。我住院的时候,她来看我,给我带来各种书籍和礼物。是她告诉我,世界上有不少人和我一样,而且他们把自己的经历写成故事。后来,我也试着书写,通过创作不属于我自己的故事,我开始获得了自由。”
“您写作?”
女人有些羞赧地点了点头:“园园是我的责编。说来惭愧,前段时间我总躲着她。所以才会没弄清楚她打算做什么。”
“她最后发现那个邪教对您并没有什么帮助,是吗?”
“是的,所以园园在参加几次集会之后,也就不去了。而且因为截稿日期将近,她搬到我的家里住,我连续一个月连家门也没有出过一步,总算按时完成了。”
原来如此。
难怪从那天之后,苜蓿就没在喷泉公园里见到过她。
闹了半天是场误会。
不过,是一场结果很好的误会。
“李先生。”
苜蓿转向她。发现蓝欣存一边看着自己,一边露出了有些狡黠的笑容。
“怎么了?我的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他有些脸红。
蓝欣存朝他挨近一些,轻声说:“我在梦里看到您了。”
“梦里——”
梦里?
她接着说:“我在梦里看到了与您很像的冒险者。他走在深深的地道里,走过我曾梦见自己居住过的街道,又走到了召唤众人的古神的附近。”
于梦中所见真实……
她是真正的“易感者”,真正的“灵媒”。
女人收回身子,重新靠在长椅椅背上。她长长舒了口气,心情愉快地跺了跺穿着羊皮短靴的双脚,站起身活动肩膀和脖颈。
“很高兴与您再次见面!”她说,“以后我又会每天到这儿散步了,非常期待再次见到您。”
在这黄昏的公园里,似乎一切回到了正轨,回到了日常的往复之中。
苜蓿喜欢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