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跟着贾政步入雅川先生的书房,其书房与贾代儒老太爷其实颇为相似,同样是简单的陈设,只有那书架上的古本是整个书房里最为亮眼的色彩。
也许,真正的读书人,不论高低,书房都是这般模样的吧。
贾环此时才注意到眼前那个和书房浑然一体的儒士,他微微地侧依坐在茶桌边,手上拿着一卷书,茶桌上香茶新泡,萦萦冒着热气。
贾环此时已经不再去注意这位先生身上穿着的棕色儒袍,以及方正严厉的面庞。他心中全是浓浓的羡慕,羡慕这位先生读书时的心无旁骛,水清无鱼。
他自己读书时,也同这位先生一样的安静沉默,手边也常常摆上一盏香茶,甚至房间里还有一炉炉香。但与这位先生不同的是,他读书时候心里全是克制与坚持。
贾环不免有些黯然,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像面前人一样,能够不再为了欲望而读书,只是在午后安安静静地拿出一本书,低眉顺眼简简单单的看着。
贾政,对于文人是非常敬重的,即便是他书房里那些童生清客他也敬着,又何况是林道儒这样在国子监里任教的学识深厚之名士。
“雅川先生真是好兴致。”贾政面上挂着笑容。
“存周来了啊。”林道儒放下了书,方正的脸上浮现起一丝笑意,上来招呼贾政坐下。
林道儒对贾政的映像不错,寻常王公之家子弟行事都颇为骄纵跋扈,只这存周,行事还算不偏不倚,对自己也很尊敬。
“今日你家有喜事,存周这么快就来了,可见你很看重你家那小童啊。”
贾政笑道:“家里喜事都是内眷们商量着来,我在那就是个受用的闲人;再有确实如雅川先生所说,家里太爷颇为看重我这小儿,我也希望他能在学业上有所建树。”
“环儿,给雅川先生见礼。”
站在贾政身边的贾环一震,上前两步,走到林道儒面前,微微正身,展开双臂,合在面前,腰胯微屈,深深一揖。
“见过雅川先生。”
林道儒眼里打量着面前的小童,观其样貌,夺其气度,心中平生喜意,嘬饮了一小口茶,暗自点了点头。
他喜欢贾环恪守本心的气度,也很喜欢贾环面上那副清淡的神色。
微微一笑,对贾政道:“如此,我就考教一番。“
贾政忙点头:“先生,请放手去问,如若不好也是他没这个机缘。“
林道儒轻咳了一声,看着贾环的眼睛:“先前是在哪位先生门下学习。“
贾环微微躬身道:“是在家里跟着族里的老太爷读书。“
林道儒眼神一直盯着贾环的眼睛:“现下学的什么。“
贾环抬目扫了一眼林道儒:“只是跟着太爷大概读了四书,也看了几本经。“
林道儒面上浮现一丝不悦,他平生最不喜欢的学生,就是夸大其词,哗众取宠之徒。这么小的年纪,就敢妄言读了四书,可见相貌好,内里却不见得。真是,白瞎了这幅好面貌。
“既然,你说你读过了四书,那便将《论语》《尧曰》里周武王说的话与我说说吧。“
贾环沉默着点了点头,低声诵道:“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丧、祭。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
“何解?“
“周武王说的是,皇亲国戚不如仁德之人。百姓有过错,就让我来承担。
检查度量衡器制定法度,让国家的政令通行。
恢复亡国,接续绝族,提拔遗才,天下归心。
所重视的四件事:人民、粮食、丧礼、祭祀。宽厚才能得到众人的拥护,诚信才能得到别人的任用,勤敏才能取得成绩,公平才会使百姓公平。“
林道儒面上颜色才舒缓了些,倒不是华而不实之徒,是自己想差了。与贾政点头笑道:“不错,是个有天分的。“
贾政笑着恭维道:“还当不得先生这么夸赞,等雅川先生再教诲两年,就是真的可造之材了。“
林道儒爽朗笑笑:“存周,我还没答应收了你家小儿呢。“
贾政犹是陪着笑,不接这茬话。
贾环低着头,不声不言,谦卑站着。
林道儒看了眼面前站着的贾环,又喝了口茶,温声道:“小儿,你去那边书案寻了纸笔来,我念一句,你写一句。“
贾环自然领命,静步行至书案,在笔架上随手拿了一只狼毫,研起磨来,无意间抬目望见了屏风后。
只见先前那少年安静坐在屏风后,手里拿着本书,淡然看着,仿若与世隔绝。
贾环草草看了一眼,收回心神,继续研着磨。
那边传来林道儒朗声诵读声。
忙执笔采墨,躬身记录。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贾环淡漠写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贾环笔下不停。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笔力越发重了起来。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贾环淡淡舒了一口气。
声停,笔停。
前面又传来林道儒与贾政的说笑声,似乎交谈的颇为快意。
贾环拿着手中的诗,奉于林道儒面前,又回归堂中低眉站着。
林道儒含笑接过,潦草览过。
.....
“雅川先生。”
林道儒沉默不语,面上的笑容慢慢敛去。贾政发觉林道儒面色有恙,不再说笑。
书房里忽然陷入了一阵宁静。
林道儒的面色从随意到平静,转而惊怒,最终归于压抑,手微微颤着。
林道儒一言不发,眼神厉芒横射,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诗。
贾环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是低眉安静地站着。
就连贾政也忽觉气氛凝固,不适宜说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道嗡郁地声音打破了宁静。
“你可曾读过这诗。”
贾环点了点头:“见过几回,这是王摩羯的《山居秋暝》。”
贾环目光严厉地望着贾环:“这诗除却景色,写的什么。”
贾环别开了脸,低低回道:“雨后黄昏,寄情山水,怡然自得。”
林道儒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厉声斥责。
“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重的功利心?我且问你,字里行间,哪里又来的这么大的杀心。”
贾环惊讶地抬起了头,又收回目光。
林道儒见这小童面不改色,怒声道:
“总角小儿,心里就全是功名利禄,有朝一日叫你得居庙堂,岂不是祸害天下。你一个小儿,字里行间就是全是纵横的杀意,哪里来的这么大的仇恨,心里的奸邪之气助长,长大了还了得。”
“存周,这孩子我教不得,也没有那个能耐把他教出来。”
贾政先前听见林道儒的话,已经是心中不知如何自处,疑惑雅川先生为何将话说的这么重。
又有心疼自家小儿被如此斥责,更沮丧于贾环这么不被认可。雅川这番话要是传了出去,贾环从此就要自绝于朝堂了。
悲哀地拱了拱手:“雅川先生,政已经没有颜面再在这待下去了,只求先生不要把这些话说与他人听。”说罢便拉着一脸倔强的贾环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