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呀,也总是恨自己哩。
那一天,就是小刘和妹妹给老王拜年的那天晚上,老王在讲述完这一生中最值得的,只有师傅、干娘和手艺之后,小刘引导老王说,你再讲讲离开黄粱县之后的事情吧……老王当时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小刘问,为啥?
因为总让师傅心疼又掉眼泪呗。师傅这一掉眼泪啊,我就知道他心疼了,他一心疼,我那小小的心呀,也就跟着疼起来了……
那怎么办?这会儿,小刘也为老王愁上了。
那我就少生病、少想干娘呗……那天,等我醒来后,发现师傅趴在我身边已经睡着了,脸上的眼泪一把一把的,我心里那个疼呀……那是他在梦里都为我心疼、为我难过哩,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生病,不让师傅难过了……
当然,我也是想明白了,这只是一个劲儿地想,一个劲儿地愁,就有用了?没用哩……再说,我娘不是自己也说了吗,她会来接我的,一定会来。于是,我就决定放宽了心,跟着师傅一天一天的熬日子,踏踏实实地等着干娘来接我……
那时候,小刘已经喝得微微的上了脸,清醒之下,他给妹妹夹着菜,同样又周到地照顾着老王,兄妹二人继续认认真真地聆听着老王动人又动情的讲述……
老王继续说道,等我病好了之后,我和师傅就又开始上路了。一路上,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只顾着想着干娘了,反而有事没事就缠着师傅找话说,逗他开心,因为我知道,师傅的心思也重着哩,他在愁我们接下来的日子……就这样,我们一直走到了省城。
等到了省城之后,我们还是跟以前一样,花了几天的工夫把整个省城都走了一遍,摸摸底,顺带着熟悉熟悉道路,这才慢慢地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开始找活儿做……说来也真是奇怪,自从我那天病好了之后,一直到省城、到现在,我再也生过病,你说奇不奇怪哩,小刘干部?
小刘没有出声,仍旧微笑地看着老王那晶莹的泪花映着他浅浅的微笑,在昏黄的灯光下忽明忽暗、忽上忽下摇曳着,那模样像极了夏天里爬上墙头的一朵牵牛花……
就像老王说的,在之后的日子里,二娃的确不再阴郁、沉默,反而渐渐地“开朗”起来了。
话多了,笑多了,干什么都比以前更积极了……可越是这样,那份刻意而为之的欢笑与承担,在师傅的心里,却越发的深重。
二娃这小小的心思,又怎能逃过师傅那雪亮的眼睛呢?
就拿师徒二人刚进省城的第一天来说吧。
那天,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正午,白花花的阳光洒落在高大的城门和城门里整整齐齐的牌楼上,就像抹了一层白花花的银子似的。二娃指着那眼花缭乱的牌楼,对师傅说,师傅,你知道为啥省城里的街铺都是二层小楼,而黄粱县的都是一层吗?
为啥?
因为这里是省城,省城当然比县城更有钱啦。
哦。
那你知道这里守城的士兵为啥不凶咱们,连看也不看,就让咱们进来了吗?
为啥?
因为省城大呗,每天都有那么多人进进出出的,他们早就看烦了,懒得搭理咱们。
哦,这样啊。
还有……师傅,你说日本人长啥样?二娃脑瓜子一个劲地跳跃着,师傅感觉自己都快跟不上了。
为啥问这个?
因为干娘说,他们就快被打败了,等把他们赶走了,咱们的日子就可以太平了,我想知道他们长啥样。
跟咱们一个样。
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那……他们为啥打咱们啊?
因为他们的国家小,想占咱们的地盘,而且呀,咱们国家好东西多了去了,他们就想都霸占了。
他们可真贪得无厌。
是哩……咦,娃儿,你还懂说“贪得无厌”这词儿啊?
嗯,是干娘教我的。
哦……
嗳,对了,师傅,你说省城里会有汽车吗?是不是比黄粱县的车大好多、多好多,而且喇叭也黄粱县的响好多呀?我听干娘说……
就这样,一路上,二娃的嘴就像过年时的炮仗一样,噼里啪啦叽里咕噜地讲了一路,几乎一刻也没闲着。
师傅并没有觉得聒噪,反而在心里默默地为二娃高兴,不管这娃儿是处于啥样的心思,总归这说话也能转移他的注意力,这样,二娃就不会想他娘,不会难过了。
这么心想着,师傅就牵着二娃的手,一条街挨着一条街的窜,等走累了,就找个靠墙的角落,两个人一起蹲下来吃些干粮,喝口水。等歇够了,就继续上路,继续走。
那些日子,尽管二娃故意念叨着各式各样的东西,看到什么新鲜玩意儿也表情夸张、话题不断,可是,当走遍了整个省城,二娃还是打心眼儿里觉得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像拉着铁丝的无轨电车、比两层楼还要高的小洋楼、骑着飞快的自行车、聚集了很多大哥哥大姐姐们的学校、还有电影院、典当行……而且,听师傅说,还有专门供人喝酒跳舞的地方,叫百乐门,那天,路过的时候,他也看到了。
最让人奇怪的是,在一个稀奇古怪的建筑门口,二娃还看见了一个钉着血人的十字型雕像,当一些金发碧眼的洋人路过的时候,纷纷用一只手在胸口和脑袋上点来点去,二娃觉得他们行迹十分可疑。
当然,除了这些没有见过的洋人,就连普通的日本人和日本军人也都见到了。那些普通的日本人,喜欢裹一块床单在身上,背后还背着一个叠好的枕头,脚底下踏着一块粗陋不堪、做工实在是差的木头疙瘩,走在街上,总会响起啪嗒啪嗒的刺耳的声音,二娃对她们没有一点好感。
而那些日本军人就更不用说了,脑袋上的军帽后面,竟然甩着几块尕娃儿才用的尿布片子,二娃觉得他们更好笑。
等走完了整个省城,已经过去十几天的时间了。
有一天,师傅问二娃,娃儿,整个省城都已经走遍了,该选个落脚的地方了,你说,咱们选哪儿?
二娃稍微想了想说,就回咱们刚进城的那个村子吧。
为啥?师傅问。
我想……二娃红着脸,不好意思说下去。
你咋想的,说吧。
那里离黄粱县近……而且,我怕……
你是怕干娘寻不到你?
嗯。二娃渐渐地低下了头。
师傅略微思量了一下,也没怎么犹豫,就说,这城市大呀,就会乱,我也担心不安全哩,这不是咱们该住的地方,还是住乡下好,离城近,又安全。再说了,既然你想娘,住哪儿都是住,就依你吧。
真的?二娃眼里闪着兴奋的神情。
师傅不是说过了吗,以后都你当家,咱们这个家啊,你说了算。
谢谢师傅。
二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紧紧地拉着师傅的手,然后,两个人就开始往回走去。
就这样,我和师傅就算是在省城正式落脚了。当然,还是天当被地当床,一天换一个地方睡,因为没有自己的房子住啊……
这时候,老王终于从久久的回忆中抽离出来,冲着小刘笑了笑说,也是这时候,我才明白师傅当初说的话,你当起个房子容易啊……是真不容易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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