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天,二娃和师傅花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又回到了进城前的村子里。
他们从村东头走到了村西头,从村南面又走到村北边,把村子整整走了一个遍。
村子不大,可也不小,竟然有着两百多户人家。一个个土坯房子一间挨着一间,前前后后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房顶上铺得都是些旧旧的瓦片,有些瓦缝里还长出了细细长长的小草,干枯的草茎和新绿的嫩枝纠缠在一起,就像现在的师傅和二娃一样,仿佛在对着远方昭示着春天的来临……
师傅特意留意了一下,一些散落在四周的独门独户的院墙,多半也都是些夯出来的土坯院墙,就算有青砖垒砌的,在大门口处也没有守门的一对石狮子想必有钱人都住到城里去了吧。
师傅这下就放心了,没有石狮子,就意味着没有大户,而没有大户,村里自然就少了一霸,如此一来,就不用担心二娃再受坏人欺负了。
师傅还向村里人打听了一下,原来这村子,不是村,是乡,名字叫幸福里。
这名字好哩。这会儿,师傅和二娃正坐在村东头的马路边,一边吃着干粮,一边望着远处,师傅笑呵呵地对二娃说,幸福里,一听就是好意头,可不像黄粱县,是黄粱一梦哩,娃儿,还是你会选地方,看来咱们能长长久久地在这里住下去了。
二娃嘿嘿嘿直笑。
过了一会儿,师傅望着马路两侧的山坡,还有中间一条宽阔又笔直的土路,问二娃,娃儿,你还记得咱们来时的路吗?
二娃指了指左手边的山坡说,记得,在那儿,你看,那条路还能看见呢。
师傅点了点头,抚摸了一会儿二娃圆圆的脑袋,然后把目光又转向右边,只见远处的土坡上,仍旧是起起伏伏的曲线,只是土坡上没有一棵树,只有一个个像馒头一样的土包子零零星星地散落着,那是些坟墓。
这时候,师傅指着远处最高的一个土坡说,娃儿,以后等师傅死了,你就把我埋在那儿,挑个最高的地方。高的地方呀,视线好,师傅想要在那里好好地看着你,在这里幸幸福福地活下去哩……可是娃儿呀,你千万别走回头路,越往回,可都是些苦日子哩……
二娃低着头,任眼泪啪嗒啪嗒地往地下掉,声音像蚊子一样嗡嗡嗡地哽咽着,师傅,我不想你死……
师傅说,放心吧,娃儿,这一时半会儿呀,师傅也死不了。再说了,师傅还没活够呢,也想多陪陪你,直到你成了人,再成个家,那该多好呀……娃儿,你放心吧,师傅就算撑,也要撑到那时候,好吗……
二娃搂着师傅的腰,在师傅怀里使劲地点着头,眼泪几乎要浸透师傅的一大片衣裳。
过了一会儿,师傅又说,好了,娃儿,咱们回去吧,师傅还想去找找有没有空院子哩,咱们得先要有个家。
说完,师徒二人就站起身,往乡里走去。
结果,两人把幸福里又整整走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一个空置的破院子。师傅失望的摇着头,稍后又释然地说,好事情哪能总落在咱们头上啊,没有就没有吧,咱们再想别的法子。
二娃问,想什么法子呀?
师傅说,这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啥更好的法子。要不就照着老路子,再做些小凳子卖吧,兴许卖着卖着就有新机会了。
于是,师徒二人又去寻了些木板碎料之类的,等做好了五六个小凳子,新问题又来了。
这该往哪放呢?
眼下,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幸福里,别说连个像样的主街也没有,就是小小的墙角,也比不上黄粱县的角落狭长且僻静,而且,在黄粱县,又有篾匠老汉他们帮看着小凳子小家具什么的,可以随时回来拿,又可以随时出去卖,方便着呢。可眼下,只有二娃和自己两个人,总不能扛着小凳子四处走吧,而且这离城里还有一段距离哩……
师傅心里寻思着,还是得尽快找一个小院子,这不单能解决堆货的问题,关键是二娃也有了落脚的地方,这娃儿身体弱,可不能再随着自己受苦了。
于是,师傅和二娃又花了三四天的时间,挨家挨户地转悠和观察,这才在一棵老榆树的拐角处,发现一户院子里进进出出的永远只有一个老头,向别人一打听,原来这是个夫。
当然,有一次,师傅还专门进去院子偷瞄过,不止是一间房,而是两间哩。
师傅这下心里更有底了。
这一天,师傅一大早就守了在院子旁边的榆树下,等老汉出了门,过了约两三个时辰又疲惫地走回来,师傅牵着二娃就跟着进了土院子。
你找谁……?老汉正打算进屋,听见响声,转身一看,一大一小两个陌生人进了院子。
师傅笑眯眯地走上前说,老哥,想跟您打听打听事儿,聊聊……
哦,那就进屋说吧。
当然,有一次,师傅还专门进去院子偷瞄过,不止是一间房,而是两间哩。
师傅这下心里更有底了。
这一天,师傅一大早就守了在院子旁边的榆树下,等老汉出了门,过了约两三个时辰又疲惫地走回来,师傅牵着二娃就跟着进了土院子。
你找谁……?老汉正打算进屋,听见响声,转身一看,一大一小两个陌生人进了院子。
师傅笑眯眯地走上前说,老哥,想跟您打听打听事儿,聊聊……
哦,那就进屋说吧。
师傅和二娃跟着老汉进了屋,简单寒暄了几句,师傅就直奔主题,说明了来意。最后,师傅说,您那间房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卖些钱。再说了,假如我们搬进来,多少都算是个伴儿,可以相互照应着。您这岁数,估计跟我也差不离,说句难听的,就算归了西,好歹也有这个娃儿可以送个终。老哥,您觉得咋样呢?
老汉没吱声,显然还在心里盘算着。
这时候,师傅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兜,打开,里面是六个银元。
师傅摸了摸银元,有些不舍地说,老哥,您看,我是带着诚意来的哩。这本来吧,我是打算只付五块大洋买房子的,我这还有个娃儿哩,自己得留一个……可见着您也是穷苦人,跟我们一样,都不容易。那就这样,这六个大洋就都归您了,您看呢?
师傅见老汉眉间松动了一下,显然已经心动了,就把银元往老汉跟前一推,继续说,您也知道,现在这世道,能挣这些大洋,可是不容易哩,这五个大洋,不但能撑不少日子,就算拿来做本钱……
这话还没说完,老汉就打断了师傅,缓缓地说,他爷爷,你啥也不用说了,就这样吧,我卖给你们了。这房子啊,空着也是空着,就像你说的,多少也是个伴儿吧,不如就帮衬下咱们穷苦人。再说了,我这一个老头子,还能活几年啊,等我死了,这房子还不是一样空在这里?要是真的…….等哪天我死了,连这一间也给你们了。
师傅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可嘴里还在安慰着老汉,说道,也别说的那么悲观,老哥,我看您这身体啊,还好着呢,还能活上不少年哩。既然今天咱们能在一起,往后就是一家人了。您放心,如果有一天您钱花完了,只要有我们一口饭吃,断然就有您的一口饭……
嗳嗳,那敢情好哩。
老汉也觉得十分满意,这些年来,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别说去跟人掏心掏肺了,就算碰到了大灾大难、过年过节的,又有谁跟自己说过一句半句呢?而今天,不但说的都是些掏心窝子的暖话,还落了整整五个大洋和将来的一份保障,能说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吗?
这么一想着,老汉心里就更加满意了。
呵呵,就这样呀,我和师傅在省城又有自己的家了。
就是现在这间?
是哩,以前住的侧房,等老汉死了之后,我们就搬进这间住了。
那,老汉是怎么死的?
还是在过年的饭桌上,小刘和妹妹专心致志地听着老王的诉说。当小刘听到二娃终于又有个新家了,在为二娃高兴之余,也对老汉的命运产生了小小的兴趣。
老王接着说,自从我们搬进来后,大概是在第二年春天吧,老汉就被一辆军车给撞死了,哎,现在想想,他也是苦命人啊。
怎么撞死的?小刘问。
我们也不知道,那一天,老汉一天都没有回家,我和师傅还觉得奇怪,这要在平时,他早就回来了。那时候,我和师傅已经知道他的身世了,无儿无女,老伴儿也死的早,平日里就是靠拾荒为生,出去的早,回来也早,倒是雷打不动的规律着。可是那天,我和师傅一直等到了下半夜,也没见老汉回来,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第二天,我和师傅照例到街上去卖凳子,一路上我们还说着,兴许是遇到什么事了吧,一天两天不回家,也正常。可是等走到街上,就见到许多人围在一个马路牙子上,人挤人地往里面看,嘴上还不停地议论着,说这人真可怜啊,昨天就被一辆日本车给撞死了,丢在这里已经一天一夜了……
我和师傅走上前一瞧,一个血糊糊的人躺在地上,连胸口都给压扁了,这人正是老汉。就这样,我和师傅赶紧花钱找了人,这才把老汉埋在了后山上。现在想想,还真是应了当初的话,我和师傅会给他送终的……
小刘听到这里,内心十分感慨,在那个荒诞又灰暗的时代,生活在其中,你能说这是一个人的不幸呢,还是时代的不幸?小刘没有答案。
可不管怎样,就在师傅和老汉谈妥了买卖的当晚,二娃却是兴奋而幸福的。
当天晚上,二娃和师傅睡在崭新的新家里那宽敞的土炕上,两个人都感慨,命运是那么的眷顾,仅仅在几天的时间里,让二娃又重新有了一个新家,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那时,两人聊了很多之后,二娃突然问,师傅,你把钱都给了爷爷,那咱们岂不是又没钱了?
这时候,师傅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不一样的布兜来,边打开边说,傻娃儿,那是在谈买卖哩。既然是谈买卖,又咋能不留一点底牌呢?你瞧……这是啥?
二娃睁大了眼睛一看,竟然是两个银元。
师傅,您还留了两个?二娃惊讶地望着师傅,一张小嘴张得大大的,几乎都能塞进去一颗咸鸭蛋。
师傅微笑着抚摸着二娃的脑袋说,是哩,老早我就收好了,咱们也要吃饭哩,你说是不是?
嘿嘿,二娃崇拜地看着师傅,小嘴往上一翘,说,师傅,这一招,我也学会了。
买卖!二娃忍不住还大声说了一句,师傅看着二娃,笑了。
l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