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他笑容毫不轻松,便答道:“敌军势大,我有些放心不下,亚父休怪我多事。”
亚父示意我入座,道:“情形的确对我军不利,但也并非毫无胜算。我正同大将军商议,如何以那六千骑兵弥补阵法所缺的人手。”
他顿得一顿,又接道:“郭随三名大将中,路申性反复不定,施贵性奸诈多疑,唯有方远华性沉稳笃定。只是方远华为人太方,素为郭随不喜,至今未得重用,路申乃是降将,自降郭随以来还未得过重用,唯有施贵跟随郭随多年,屡立奇功,深得郭随信任。如今这一十六万人马几乎已是郭随全部兵力,郭随万万不会交付到不信任之人手中,因此我料此番敌军的主帅多半是施贵。”
我想起先前亚父所说的我军阵中阵当随敌军主将的心性而变一事,点头道:“如此我军阵法当针对奸诈多疑的施贵而设,诱其上当?”
亚父道:“不错。六千骑兵正可作一支疑兵,诱施贵出主力追击,则可将其带入死门。”
张远也道:“正是,平原之上,骑兵正是步兵克星。因此施贵乍见我军有如此精锐的骑兵,必然惊慌,其为保护中军不为我骑兵所冲蹈,定会派重兵拦截围击,届时我军阵法发动,几阵连铰,死门接着死门,便如铰链一般,可将敌军数万接数万铰死在各个死门之中。”
我并未学过阵法,因此张远之话对我来说甚是玄妙,但我至少明白了查明敌军主帅是谁对此战来说乃是关键,而我军斥候营能否查明谁任敌军主帅更是这关键中的关键。
待各方位派出的斥候终能确定施贵为敌军主帅时,敌军三支人马已逼近我军营地不足百里。我见果然不出亚父所料,心中大定。
亚父写了战书,派人送去敌营,约定于五日后在吴王坡一决胜负。
我想起亚父调耿无思大军来此一事,询道:“亚父,耿将军何时会到?”
张远笑道:“主公,耿将军尚在神浒,没有一个半月,到不了广峦,更何况,恐怕送虎符的亲兵此刻还在半路上。”
我一想也是,倒是我心焦了,遂笑一笑道:“恐怕耿将军要白跑一趟了。”
言眺笑道:“路上收拾些逃亡的残兵败将也是好的。”
亚父沉吟道:“吴王坡之北地势略高,倒是可以看到两军交战之情形,到时我等可到彼地观战。”
我一眼瞥见低头沉思的萧疏离,便道:“五妹,亚父阵法不会有失,你也与我一同去观战,不必亲自出战了。”
我在三千龙骧军及两百亲卫队的护卫下与亚父上得高地看时,我军已在吴王坡布好阵。遥遥望去,只见全军肃列整齐,旗帜鲜明,那身着黎色皮甲的六千龙骧骑兵正在阵中颇深处静待张远号令。
不多时,郭随大军自北、东、南三个方位如黑云一般渐渐压来,再推近时,我军阵势缓慢发动,整个战阵如风车被轻风徐徐推动,人马逐渐流转散开。
玄衣玄巾的敌军铺天盖地涌来,如蝗如蚁,密密麻麻,气势凶猛,对着我军大有蚕虫啃食桑叶之势。只见我军斯条慢理却一刻不停地发动阵法,顷刻间一队队人马自阵中突出奔走,迂回往返,左绕右旋,如千手之佛的千臂时而舒缓伸展,时而又挥舞收拢。
远远看去,我军竟似一多手多足的壮美巨人正作着婀娜跌宕之舞,舞姿缓慢而奇诡。
我向亚父看去,亚父只是全神贯注看着阵中。也是,此战实在干系重大,难怪亚父如此肃然郑重。我几乎不敢去想,万一此战我军败北又当如何。
眨眼间我军阵势已加快流转,我尚未看清,大军已闭合为数个小阵,小阵与小阵流转之间,时有小股敌军忽被包抄,瞬间或被近身强弩纷纷射杀,或被龙骧骑兵接连踩踏成泥,或死于成片投掷的长矛之下,或毙命于无数抛出的铁骨朵之下。只是敌军实在人多,死伤虽众,后补之兵更众。
我眼见这每一眨眼便有成千上百人死去的场景,不禁生出人命如蝼蚁之感,却无暇多想,只盼着我军以最少伤亡大败敌军。
言眺颇有喜色道:“亚父,你看敌军已死了多少人了?”
亚父抚须道:“我看,应不少于四、五万。”
萧疏离道:“只怕我军也伤亡了近万人。”
说话间敌军忽地变换阵势,原先的合围之势已转变为几支长蛇之阵,如此一来便不会轻易被我军切断包围,继而全歼。
亚父冷笑道:“施贵果然奸诈如狐,但我又岂会料不到他所思所想?”
果然见我军阵势亦相应变换,原先紧密相凑互为接应的阵型也相应松散开来,原本在阵中接应各小阵的龙骧骑兵自三队合为一队,疾驰之下声势隆隆,沉重如巨大战车驰碾而过,当者立毙。
亚父微笑道:“好!大将军已发动疑兵之阵,只要施贵派出重兵拦截围剿,大将军可直扑中军擒杀施贵!”
我顿时屏息以待,只道战事旋将结束。
看了片刻,敌军似是无动于衷,对我军骑兵毫不理睬,任由自己同袍被踩踏成泥,却借人多,逐渐对我军主力生成合围之势,将大将军围困起来。
但此际,我军统共才两万多人,敌军却至少有十万,大将军再竭力调动各小阵将敌军分切绞杀,收效却是甚微。
转瞬之间,龙骧骑兵来回冲踏,敌军已有数不尽的士卒被踩成肉泥,不知为何,敌军主帅却始终不为所动,只牢牢咬着我军主力不放,我远远望去,只见我军战阵几乎已凝结不动。
亚父惊道:“不好!我军殆矣!”我听得他的声音都已变调,情知不妙,来不及问为何会如此,只道:“亚父,我等快去救阵!带三千兵从外围杀进去助大将军一臂之力!”
亚父却伸手阻止道:“且慢!再观望片刻,大将军尚能应对。只是,我令这龙骧军所布的疑兵之阵,那施贵何以竟不上当…”
我本已自郭灵手中接过方天画戟,听得亚父此言,心下略略一松,垂下画戟,道:“不知大将军会如何应对?”
萧疏离接道:“我看大将军应先将阵法变为布防之阵,只回兵自守,待骑兵在外围多冲踏几番,只等兵力相差不甚悬殊时,再跟着骑兵正面厮杀突围。”
亚父看她一眼,目光中颇有惊异之色,点头道:“不错,大将军可先以强弩长矛防守片刻…”
一句话尚未说完,一名斥候十万火急来报曰:“东北角有一支人马向我军疾行而来,人数约在五千,半柱香后可抵达我军。”
亚父长眉顿时竖起,道:“此必是敌军,探知我等在此。”
言眺跃跃欲试道:“来犯的才五千人,不是我三千龙骧精锐的对手,不必怕他。亚父,我亲自带队,只须给我一千人,我保教其有来无回。”
亚父点一点头,道:“眺儿多加小心。”
言眺大喜,亲自点了一千人去了。
言眺走了不到片刻,又有斥候来报道:“东南角有大约上万人,黑衣黑甲,直扑我军而来。”
想不到施贵还分出了这许多兵力来剿杀我等。
亚父略一沉吟,吩咐道:“传令下去,我军全速退回申渡城。”
我原本想着,以我与五妹的武功,各杀个两、三千人不在话下,我那两百亲卫队虽非武林高手,遇上寻常小兵也可以一当十,何况还有五十名龙骧骑兵,总体来看,这支敌军万人队并非对付不了。
只是亚父想来定要按万全之策来行事,不会容我冒风险,我还是顺他心意为好。
走出不到四十里,左右两边忽然喊杀声震天,呼啸声中无数箭矢从四面飞来,瞬间将我军人马射倒一片。我不及去接方天画戟,忙从马鞍旁摘下黄金棍舞作一团,上护自身,下护白马。我军将士只惊慌大呼:“不好!有埋伏!”亚父大喝道:“不必惊慌!敌军主力皆在吴王坡,此间埋伏的兵力定不会多,不是我等精锐的对手!”我军这才稍稍镇定,举起盾牌,各掣兵刃御敌。
呐喊声中,两边密林中钻出无数黑甲兵,持枪杀来,只见旗帜飘扬,人影重重,不知有多少兵力。
亚父喝道:“我等不知深浅,切莫恋战,当且战且退,往东北角撤退。”
我急忙命郭灵道:“你率龙骧军五十骑与两百亲卫队牢牢护住小娘子左右,决不可有失!”
郭灵道:“两百亲卫队足可护住小娘子,不如让骑兵跟着郎君…”
我断然道:“我足可自保!”一催长鬃白马,提画戟当先冲入敌兵中。
敌兵尚不知我是谁,纷纷挺枪向我刺来,我一戟一个,或挑或划,抖腕间如抛沙袋般抛出一具具尸身,周围顿时空出一片场地,面前敌兵现出恐惧之色,畏缩着不敢上前。忽有人喊道:“林睿意!他是南剑之盟盟主林睿意!”
我高声道:“不错!我正是林睿意!此时投降,我饶尔等不死!”一面纵马向前,一面搜寻统领之人,欲先将其擒住。
一人在敌兵后面叫道:“杀了林贼,赏五万金,封上将军!谁敢投降,我杀他全家!”敌兵听得此言,又复上前向我杀来。
我舞起画戟,瞬间又挑飞数十人,却又涌来更多人,将我围在当中。我只不停厮杀,暗忖待我杀得四、五千人,五妹必也能杀得三、四千人,加起来当有上万人,施贵的埋伏之兵总不见得有两、三万之众罢?
不料杀了顿饭功夫,敌兵却不见少,我暗觉不妙。此时远处一名亚父亲兵向我喊道:“主公快撤,切勿恋战!”
我想起亚父之令,遂辨明方位,拨转马头,往东北角且战且退,一边搜寻五妹身影。
亚父有机谋且内力极深,当不致有失,我只担心五妹体力不支。一瞥眼间,却于枯草丛里瞧见躲避的甘允。他不会武功,只趴在草间,面上颇有惊惧之色。我一戟劈倒几个敌兵,向他道:“快来拉住我马尾!”甘允踉跄而出,拉住白马尾巴,竭力跟着白马奔走。
我喝道:“南剑之盟的兄弟随我来!”一面手中画戟不停,护住两人及坐骑,一面放慢马速,以便甘允跟上。敌兵虽众,已不敢再正面拦我。我从容出了圈子,跑出十里,勒停了白马,往身后看时,后面跟上的兵将约有三、四百人,只是不见亚父或五妹。
我问甘允道:“你可瞧见亚父或是萧娘子?”
甘允举袖拭汗,仍略有颤抖,道:“我只瞧见主公之妹由郭灵护着已往东北撤走,元帅与萧娘子皆未见着。”
我听得妹妹安然无恙,心中遂松,高声道:“各位龙骧军的兄弟都随我去和副盟主汇合。”
众人轰然答应,我见已有人让了一匹马给甘允,再复催马小跑往东北角而去。
行进间,一个身着鸦青服色的人影从前方草丛闪了出来,在我马头前拜倒,道:“主公,你可到了!”
我认得他是我亲卫队中一人,名唤韩丰,勒停白马道:“韩丰,你可是来接应我的?”
韩丰道:“正是,元帅和萧娘子早已到了,与副盟主汇合在一处。元帅说先前说好之地离吴王坡太近,已率众向西北撤走。但因主公不知,特派我来接应,所幸遇到的正是主公。主公这便随我来。”
我听得众人都已汇合,心中一定,道:“好,你在前方带路。”
韩丰脚程颇快,不多时,果见亚父等在不远处等着我。妹妹远远瞧见我已是奔了过来,叫道:“哥哥!哥哥!”
我下马上下打量她,见她完好无损,连身上血迹也没几处,伸手抚了抚了她发鬓,微微一笑道:“哥哥无恙,不必担心。你可安好?”
妹妹点点头,笑道:“高手都在我身边,我岂能不安好?”
言眺迎上前道:“三哥,想不到那施贵果真狡诈如狐,三面设伏,折了我们许多兄弟,当真可恶。”神色间颇为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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