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里很是沉默了一会儿,策彦周良心里五味杂陈,其实在日本国内文化界,如何对待大明也有很多种意见。
策彦周良以及他背后的那些势力,都是主张维护表面朝贡关系,假装做个称臣的样子,以此来谋取实利。
毕竟大明的物产实在太丰富了,全都是日本国所缺的,而日本国除了几把刀和扇子,近些年还有银矿,几乎什么也拿不出手。
但现在重新看来,策彦周良隐隐感到,装了三年朝贡,似乎要引狼入室了,大明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不安分的异种?
秦德威无聊至极,说了个只有自己明白的梗:“听说你们倭国国内,有个天下人梦寐以求的想永居宁波城,死了也想安葬在这里。
我看不行就把萨摩等藩主请到宁波城来住吧,几顿牢饭还是管得起的。”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只有旁边陪同的徐世安徐老三很配合的“哈哈哈哈”尬笑了几声。
虽然他也不懂其中意思,但他懂秦德威。
面对秦中堂的无礼要求,策彦周良不得不据理力争。
通事翻译说:“汉学经典云,师出则有名,何来无故兴兵犯我疆界的道理?”
秦德威赶紧喝了口茶先润润嗓子,心情有点兴奋,很久没有人这样跟自己哔哔了,寂寞无敌啊。
然后秦中堂直接喷了回去:“看来策彦和尚你的汉学也只是学了个半瓶子醋!
怎么能叫无故兴兵?你们倭国是不是称臣了?我大明作为上国,替属国教训几个地方诸侯,又有什么不行的?
前几年安南的旧事,不知道策彦和尚你听说过没有?安南权臣莫登庸篡位,我大明便发天兵征伐安南,逼了莫登庸出降!
我大明水师征讨萨摩等地,可以参照安南之例,怎能说是师出无名?”
策彦周良心里也苦恼,原本只是用来骗贸易权的称臣受封,这会儿在法理上却成了一种束缚。
想来想去,只能找借口推脱了,便让通事翻译道:“我只是一个使者,实在无权决定军国大事,也没有资格与中堂商谈这些。”
秦德威狠狠的说:“你对本中堂有什么误解?我并不是要与你商议什么,只是通知你而已!”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秦中堂的霸道嘴脸让策彦周良也有点生气了,反讽道:
“在下只是一个微末的使者,通知在下又有什么意义?未曾通知我国国内,就是不告而入和不宣而战,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上国天兵?
就算把这状告到大明天子面前,也不能不讲这个礼义!据我所知,你们大明擅开边衅的大将,都是要被责罚的!”
秦中堂很诧异的说:“谁说要不宣而战了?你策彦和尚迟早要回国向源氏复命的吧?
等信风到了你出发回国后五日,我大明水师也就跟随在你们使团后面出发!
估摸着等你上岸,并将我的讨逆文书交付给二条城源氏国王后,大明水师也就能抵达肥前或者萨摩了。
这个时候,我的讨逆文书已经在你们源氏国王手里,大明水师开始炮击你国逆藩,就不算不宣而战了吧?”
策彦和尚听得呆住了,世间竟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秦德威又解释说:“这招还是跟你们倭国学的。”
策彦周良气得脸色通红,在无耻之上还有更无耻?这样无耻的招数闻所未闻,怎么就是跟他们日本国学的?
倭国使团的副使连忙走到策彦周良耳边,低声说:“道义不通,以利害说之。”
讲道理实在讲不过,还是改变一下策略。
策彦周良又让通事翻译道:“兴兵跨海远征,绝非小事也,中堂可知其中难处?”
秦德威有点傲慢的说:“以你们那几个偏远大名藩主的实力,有三千精锐,再带上最犀利的火器,应该足以致胜了吧?”
上辈子玩过游戏的秦中堂知道,在当前的时间段,还是战国前期,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都才几岁。
在这个时候,一般的大名也没多少兵,更别说萨摩、肥前等偏僻海边的大名了。
如果再过上几十年,秦中堂估计就不敢随便派几千人去倭国武装游行了。
策彦周良也实在搞不懂,这位秦中堂到底是从哪知道的倭国国情?在以天朝自居的大明,谁这么吃饱撑着去研究倭国?
他只能继续让通事翻译说:“劳师泛海远征,一去经年,必定空耗无数钱粮,而且耗费比陆地出征更多。
即便把萨摩等藩夷为平地,中堂也得不到什么。若从利益算计,终归是虚耗国力,诚为中堂不取也!”
秦德威“哈哈”笑了几声,“原以为策彦和尚能当使者,必定是个头脑灵活之人,为何如此迂腐也?
难道策彦和尚就没想过,坐船出征比起陆地出师,更方便携带物资?
我大明水师跨海讨逆,以数千人的船队规模,顺便带个三五万匹丝绸不难吧?
听说每匹丝绸到了倭国价值五两,三万匹售价就是十五万两白银,扣除本钱就是十万两利益!
一边讨伐萨摩等藩,一边与其他豪商、大名做生意,怎么就是无利可图,虚耗国力?
有这十万白银以上的利益分润,还怕将士不肯效死力?”
策彦周良无语,踏马的这是远征,还是官方武装走私?
秦德威又补充说:“而且策彦和尚知道否?纵横大明与倭国之间的巨寇王直今年被我剿灭了。
所以大明向倭国的物资走私必定要出现巨大空缺,正好我大明水师带着丝绸补足,炮舰押运,送货上门!”
这下连旁边的徐老三也惊愕不已,你秦中堂当初一言不合就杀了王直,莫非就是打着取而代之亲自上的主意?
策彦周良还在尽职尽责,苦口婆心的劝道:“泛海出师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若不懂海事十去九死啊。
再说秦中堂派去的官兵,未必精通我国事务,也不熟悉倭国国情,如何能成事?”
秦德威不以为意的说:“王直虽然死了,但还留下了许多旧部,我打算从中招纳一批有才能的人,保举为百户,然后充当我大明水师的向导。
或者不拘泥于王直旧部,我也来个唯才是举,只要有通倭才能的,都可以到我这里谋求个百户。
虽然官职不大,但也可显身扬名了,毕竟这可是与国同休的编制啊。
哪怕是佛郎机人,也一视同仁,不愿意为百户的另给优待!而且我已经开始从佛郎机人手里买船了,并且聘请佛郎机人督造船只。”
策彦周良听着听着,不知不觉的后背湿了一层汗。
他原本一直认为,大明虽大,但对日本国威胁性不强,几千浪人倭寇就能把大明折腾的里外不安。
现在才发现,终究是自己浅薄了,陷入了坐井观天的小国认知里。
如果出现了秦中堂这样足够强权的铁腕人物,再对日本国认真起来,起码刮一层皮是没有问题的。
主要是大明的各种资源太丰富了,只要有人能进行调动和整合,就是一股巨大的力量。
秦中堂忽然又换了一张嘴脸,如沐春风的说:“再说了,日本国不是还有策彦和尚你这个老朋友么?”
策彦周良很想说一句“与我何干”,但还是明智的闭上了嘴。
秦德威便继续说:“你我已经打了三年交道了,我是怎么尽心竭力的维护大明与倭国的朝贡贸易关系,想必策彦和尚你也都看在眼里了吧?
我给你国弄了不少勘合,多少人因此而获利啊,难道不应该感激我?
等我派去的水师船队到了你国,难道策彦和尚你不帮忙居中联系一下?但凡拿了勘合、以后还想继续拿勘合的人,也总得表示表示吧?”
策彦周良神色复杂的说:“难道从三年前,中堂就筹划着今天?”
秦德威很平澹说:“我乃一介凡人,哪能看得那么远?我也是走一步看一步而已。”
随后秦德威又拿出一个札子,强行塞进了策彦周良的手里:“这是我写给你们源氏足利将军的讨逆文书,作为讨伐萨摩等藩主的告知文书。
等你回国后,还请第一时间送到将军手里,只要不从中作梗,你策彦和尚就永远是我大明的老朋友!”
策彦周良深深的感到悲哀和无奈,他已经尽力阻止了,还能怎样?
如果秦德威真下定了决心,别说他一个小小的使者,就是二条城里那位将军,现在又有什么能力阻止秦德威?
至于“天下”几十个大名,只要不打到自己地盘上,又有谁会去卖力阻挡外来的侵入者?
“中堂你这告知文书,完全不合礼法,身份不相匹配,二条城幕府只怕不会收。”策彦周良叹了口气并挑刺说,这是他最后的倔强。
秦德威很随意的说:“没什么,无非就是要灵活变通,策彦和尚你应该很擅长此道啊!
你到了二条城,就对公方说,咱这身份放到你国,就相当于过去的关东管领,副将军级,这身份还不匹配吗?”
策彦周良:“......”
槽点太多,不知从何吐起,他只能默默的收起了札子。
随后策彦周良又道:“听说上邦天子已经苏醒,论礼我该去京师朝见,然后才能回程。”
秦德威点了点头,“这是应该的,正好顺便让皇上知晓倭国情况。”
然后秦德威扭头对旁边无所事事的徐世安说:“就派你护送倭国使者北上!”
徐老三这才明白,为什么今天秦兄弟接见倭国使者,一定要让自己在旁边陪同。
他对此任务实在没多大兴趣,有关系任性的说:“不太想去。”
秦德威仿佛没有听见,继续说:“不只是护送倭国使者北上,同时还要押运十万两白银,送进宫里的内库!”
徐世安秒懂,就是给皇上送钱?
秦德威暗叹一声,虽然这大半年搞走私很赚,但同时为了平倭等事务也是花钱如流水,正常来说现在是拿不出十万两现银的。
但如今皇帝醒了,自己必须要有所表示,不然就等着被皇帝记下吧。
不得已东拼西凑,又是搜刮豪族,又是找钱庄借钱,好不容易才凑起了这十万两。
秦德威生怕徐老三还是不愿意去,就忽悠说:“除了十万两银子,还有斩杀倭寇的喜报,所以给你一个觐见皇上讨喜的机会!
说不定皇上龙颜一悦,直接赏你一个指挥使,回了南京与你爹平起平坐!”
策彦周良失魂落魄的从公堂偏厅出来,又走到了门外,忽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策彦使者!”
策彦周良回头看去,立刻就认出来了,这独眼胖子的外形太明显了,不是大明权势宰辅严阁老的儿子又是谁?
严世蕃假模假样的问道:“阁下与秦中堂谈的如何?”
策彦周良顿时又生了点小心思,据说大明朝廷中,除了秦党就是严党,说不定能在严党这里争取到一点同情。
于是他就卖惨说:“秦中堂对待我等小邦,都是这样刻薄的么?还是秦中堂对倭国有什么意见?
不知道我国究竟做错了什么,让秦中堂如此苛待。”
当然都是通事翻译过去的,不然策彦周良也没法直接与严世蕃对话。
严世蕃便回应说:“策彦使者不要多想,他对我们也是这样刻薄,从不管你是谁,你们倭国人来了也是一样的!”
策彦周良无语,你要这样说话,还怎么往下聊?
严世蕃本来也不是找策彦周良寒暄闲聊的,又说:“如果今天无事,我做个东道宴请策彦使者!”
“敢不从命。”策彦周良没有拒绝,他作为朝贡团正使,结交权贵人物也算是职责所在。
此后严世蕃还想与策彦周良说几句时,徐老三站在公堂门内,对这边喊道:“严大人!我秦兄弟喊你进见!”
严世蕃便只能与策彦周良暂时作别,转身进了公堂。
却见秦中堂已经从偏厅转移到了公桉后,大喝道:“本中堂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向皇上告发我!反正你手里也有不少我的罪证!”
严世蕃只感觉膝盖又酸又软,站着很难受,“扑通”的先跪为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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