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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带与娘子吃

六月末的天气,满天都是低浮的白云,在风中化作千百种姿态,云影遮盖了泰半的湖面,画舫的前甲板上透着徐徐的湖风,却是最惬意的所在。

按照张哲的说法,这艘轻烟舫的前甲板极大,约有三居室大小。在舱门前方铺了一方近丈的绯色软垫,上面铺着细席。

席上放着一张尺许高的大红长案,案上一半放着最新鲜的瓜果碎和芙蓉斋的点心,七八个盘子边有一支缠着云纹的细腰飞嘴玉色酒瓶,透出了淡淡的果酒香味,瓶前一只玉盏,还剩下半盏琥珀色的果酒。

张哲斜依在细席上,身边放着偌大的锦缎靠枕,整个重心都放在了靠枕上,有些昏昏欲睡。

玉瑶姑娘跪坐在他的身边,正对着另一半的长案。那一半长案上放着一叠雪纸,山形白瓷笔搁和一方磨好的浓墨。

方才张哲借孟小婉的名,用五字绝对彻底让这场文会熄了火。在他说完此对之后,舱内陷入了长达半盏茶的寂静时刻,场面尴尬之极。

所有人都不想出声认输,费劲心思琢磨下联,却又一遍遍的否定,就连最是自负的辜灵川都刻意避开了张哲的眼神,一直皱眉苦思。

最先放弃的是张哲身边的玉瑶姑娘。她见张哲在慢条斯理的喝酒,便又贴心的剥了枣儿递到他手里来。

喝了三盏酒,又被玉瑶递了两块糕点和十来个枣儿,舱内的气氛却依旧安静,这弄得张哲都有些尴尬了。

张哲提出告辞,却被霍炳成一力挽留。

记着霍衙内对孟家的好,所以他的面子张哲实在是却不过。

正为难时,好在画舫的东家是个伶俐的,立即叫人在舱前甲板上设了一处“雅座”,由玉瑶一人陪着张哲单独看起了湖景。

这船已经从沾天湖开进了东柳叶湖,亦是那个所谓的西湖。荷叶连连,就连湖风里都带了清香,张哲身后的船舱里又再次热闹了起来。

话说宋辜两方的书生文士为了这次文会,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和脑汁,每人怀里都揣着冥思苦想得来的诗稿和佳对,意图在会上一鸣惊人。

却不想有人不开眼直接惹到了张信之的头上。

但这人马上就用新婚夫人的五字绝对,彻底掀了这场文会的底。

“烟锁池塘柳”,锁住了所有人继续对课的喉。

至于还没进行的诗句比试,领头的宋二公子和辜灵川都刻意回避了这个话题。

其妻才华就已然如此,那张信之的诗才十有七八是真的。两方人不合在之前都惹了此人,继续在他面前吟诗,岂知不会引来此人的嘲讽,自取其辱?

张哲坐在船头,又被玉瑶低声切意的劝了几回酒,湖风轻抚下,一股睡意慢慢涌上了头来。

偏偏这时舱内一阵热闹,原来是美人们见书生们个个烦闷,便使了法子将气氛又活跃了起来。

轻烟舫的美人个个识字,有些还甚有文采,她们嬉闹着互相命了题,写了诗稿,央着身边的才子们给修改评判,然后互相比试。美人们的娇声软语,很快就调剂了才子们的心情,各个情绪高涨的也加入了进来。

玉瑶也在写诗,心里却在想着身边昏昏欲睡的张哲。她用尽心力写了一首出来,只盼着张哲指点一二,可谁知这人竟看都不看一眼,就说甚好、极妙,真真气煞个人。

丫头已经将舱内美人们的诗稿陆续报了来,玉瑶一听便知这哪里是舫上姐妹作的,分明是舱内几个有名的才子暗中做了枪手。她又哪里敢把自己的诗稿送进去献丑。

“公子为何不助奴家?”玉瑶低声怨道,又剥了一个枣儿,亲手递到了张哲的嘴边。

张哲吹着湖风正舒坦着,委实不想动弹。

他半闭着眼笑了一笑,没有就着玉手吃这枣儿,仍是用两根手指小心取了枣儿自己吞下。

“玉瑶姑娘的诗稿已是上佳,改无可改了。”

玉瑶的眼圈微微一红,自她“出闺”待客半年以来,何曾受过这等敷衍?但又想到此人的“巫山沧海”与“春蚕蜡炬”,哪里肯就这样丢开手。

她想了一想,便亲手倒了一盏酒,正襟跪坐着双手郑重举起酒盏,与额同齐,一双广袖垂落到了肘部,露出了一双玉色的雪臂。

“请公子饮了此盏,”这是务必请张哲指教的意思。

这上等的果酒虽然度数不高,但张哲已经陆续喝下了两壶有余,加上温热湿软的湖风一吹,酒意正好上来。

张哲这人什么都好,尤其是对待女生,只有一桩不太靠谱,就是这厮的酒品不太妙,喜欢酒后人来疯,孟家的那些事就是前车之鉴。

看着被递到了嘴边的玉盏,张哲竟一点没在意,又囫囵着推辞了一句,便闭上眼小憩了起来。

看到张哲居然闭了眼,玉瑶平举玉盏的双手不由得一阵的发颤,一滴泪就从眼中滚落。此时的她心中五感交杂,一股被羞辱的感觉涌上了心头,恍惚间她实为低贱歌姬的身份,仿佛被张哲这“无视”的态度暴露在了晴天白日之下。

她一直举着双手,端着这玉盏,颤巍巍的跪坐在那里,任由珍珠般的泪滴无声翻滚,湿了半襟。

舱内闹声渐渐停息,一些人已经注意到了舱门外的这一幕。

几个书生看到张哲如此折辱人,差点气炸了肺。幸得身边的美人们死死的拉住,俱都忍住泪低声劝阻。尤其是宋二公子身边的翠琴,也是两眼通红、水波盈盈,她抱住了宋二公子的一只胳膊,一个劲低声哀劝,还用玉手虚掩住他准备怒喝的嘴。

虽然这是玉瑶自己选的,但是物伤其类,舫上女子无不对此又羞又怒。

喝得两腮微红的霍炳成正好小解回来,陪侍的美人软语推着他到了舱前。霍炳成见到这一幕也是一怔,他急忙上前一看。

张哲冒着鼻泡睡得正香,竟是真的睡着了。

霍炳成哭笑不得的对着身后一拱手说:“信之是真的睡着了!”他身边陪侍的美人也探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对着旁边呸了一口:“果然睡的甚香!”

舱内众人这才松了脸色,只是那玉瑶却还努力举着玉盏不肯起身。

不得已,霍炳成只能推醒了张哲。

张哲一睁眼就看到了霍炳成的大脸,这番小憩他睡得极为舒坦,他边伸懒腰边笑道:“济源兄,何事?”

霍炳成摇摇头,无声的指了指依旧举着玉盏、满脸羞苦之色的玉瑶。

看这事闹的?

张哲忙取过了玉瑶手中的玉盏,将果酒一饮而尽:“失礼、失礼,家中前几日有所变故,陪着娘子忧心了几日,不曾好睡,不想此时竟睡着了!勿怪、勿怪!”

玉瑶红着眼低头并未出声,只是深深回了一礼,这番“折辱”委实伤到了她的心里。

“郎君~~!!”

岸上突然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大叫,张信转头就看到不远处的岸边,有个如同青蛙一般在乱跳的人在拼命对着他挥手,不是三七又是哪个?

今日一早,三七就骑着驴去县里打听孟家的情况去了。如今刚好回来,正看见了在船头站立的张哲。

张哲心思急转,立即借机向霍炳成告辞:“这是我家的世仆,想必是家中有事来接某的。济源兄,今日得罪了,容弟就此告辞吧!”

霍炳成也知道张哲这回怕是被满船人都记恨了,索性点头让船夫靠岸:“信之急着回去与家中报信,那此番就此作罢,为兄下次单请信之,信之可不要推辞!”

画舫缓缓靠近堤岸,船夫搭起了船板,张哲正准备迈步下船之际,却不妨手里被人塞了几包东西。

玉瑶将几包用细绳系住的糕点和枣子塞在了张哲的手中,低头没有看他,只轻声道:“观君甚爱,下次可常来。”

说完玉瑶退了几步,忍住没去看一边妈妈的脸色。因为这赠与糕点之策,却是那中年美妇刚刚暗中教她做的。

张哲一怔,然后与霍炳成互相洒然一笑。

霍炳成摇头:“信之,美人恩重啊!”

张哲大大方方的举起手中的糕点,很是满意的笑道:“这芙蓉斋的糕点味道甚美,正好带回家与我家娘子尝尝。”

他转头看向了玉瑶,略一思索便俯身提起了案上的笔,在一张纸上落了墨,嘴里却问:“姑娘这玉瑶二字,可是宝玉之玉和瑶池之瑶?”

玉瑶见他提笔写字,心中就是一酸,她万千恳求竟不如几包糕点来得轻松。

芙草见玉瑶一时酸苦不语,急忙上来替她姑娘回复:“我家姑娘,正是这二字!”

张哲随手写下四行字,拧着几包点心晃晃悠悠的下了舫。

那三七接着了张哲,便被张哲塞了一包糕点。三七闻到了糕点的香味,急不可耐的拆开吃了一块,惊喜问:“郎君哪里来的这好糕点?”

张哲淡笑着摸着驴头与三七走作了一排:“适才在这船上卖了一首诗,混了一顿吃喝,还换了几包糕点带与娘子吃。三七,你说可值?”

“值!很值!”三七又大口吃了一块,美的满脸是笑。

金柳有些不忿的看着张哲远去的背影,心里暗骂此人简直不知所谓!却又看到玉瑶手里拿着那张诗稿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急忙上前轻推了她一把。

“玉瑶?你可别吓姐姐。”

玉瑶一抬头,顿时唬了金柳一跳。不知何时,玉瑶的泪水再次如一串串珍珠般滚落了下来,满脸都是。

“甚么破诗,妹妹无需在意此人粗俗之语,我替你撕了去!”金柳薄怒,就要去拿玉瑶手中的诗稿。

谁想玉瑶猛的摇头,还拉着她看那诗稿。

金柳定睛一看,一手骨劲苍拔的字迹游走在纸上,她忍不住就念出了声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群玉、瑶台,正暗含了玉瑶的名字!

听到这诗,正在不忿的一船人都立即静了下来,相顾咋舌。此等诗,就值三包糕点?

远方突然响起了那三七的大嗓门:“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嘿嘿,郎君,这曲子爽劲,下一句是甚?”

“生死之交一碗酒哇,说走咱就走哇,你有我有全都有哇~~!”三七的怪叫夹杂着张哲隐隐的笑声,顺着湖风,一时散落了半个湖面。

画舫之上,所有人看着那个拧着糕点晃晃悠悠的年轻背影一时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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