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临行时特意嘱咐过让何晏帮杨彪他们顶一顶孔融那群疯狗的压力。
何晏本是想着过几天等自己熟悉许昌令的政务后再去登门拜访如今已经升为太尉的杨彪,没想到杨彪居然是带着杨修自己先一步来到何坞寻找何晏。
杨彪这次来并未穿着官府,而是一身布衣,让杨修赶着马车来到何坞,这让与杨彪仅有一面之缘的何晏都险些没有认出。
“小子拜见杨公。”
再三确认真的是杨彪本人后,何晏立刻对杨彪持晚辈礼,将他们引入自己的楼阁中。
“慎侯此处倒是修的精巧。”
杨彪也没有倚老卖老,而是如对待友人一般信步闲庭的在楼阁中打量。
“都是自家修的小宅,不比杨氏百年底蕴来的厚重。”
何晏与杨彪客气了一下后,就让邓母奉上蜜水甘酿供杨彪杨修父子饮用。
“父亲在临行时特意交代让我前去拜访杨公,不成想长者居然前来拜访晚辈,真是羞煞我也。”
杨彪身形宽厚,坐在席子上宛若一座小山,听到何晏这般谦逊,脸上也是多了几分笑意:“慎侯客气了。若以岁数来论,我自然算是慎侯的长辈,但要从学问来论,慎侯才该是我的老师。”
“小子愧不敢当。”
听到杨彪的话,何晏已经知晓了他此行来的目的就是新学。
“杨公所着《尚书新解》才是真的大家之言,小子也是每晚放于枕边手不释卷,常以杨公之言警示自己,该是小子称杨公为师才对。”
“慎侯既然如此,那我就斗胆称一声贤侄了。”
“那是小子荣幸。”
“……”
双方又是一通互拍马屁后,杨彪终于是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贤侄,吾听吾儿德祖说过慎侯有一粪肥之法,可使粮食增收?”
“确有此事。”
粮食增产不是秘密,等粮食全部收割完毕后自会由朝廷昭告四方。
“此法,似乎还与新学有关系?”
“自然是有的。”
何晏点头道:“一开始的《周易新解》中,华公就曾在书中言过“格物致知”的道理。这粪肥之法不过是在新学指导下发现的一种技艺而已,双方自然是有关系的。”
“贤侄的意思是,粪肥之法是由新学为纲领,探索出的一种利国利民之法?”
“正是此意。”
杨彪听到何晏的说法后也是若有所思。
“慎侯。”
一旁的杨修也在此时开口,不过他说话含湖不清,就好像是什么难言之隐一样。
“德祖放心说就是,在我这楼阁中并无外人。”
何晏还以为杨修是要说什么机密之言,不成想杨修在听到何晏这么大度后脸色更加难看了。
“慎侯,其实……”
杨修一直支支吾吾的,在看了杨彪好几眼后终于是厚着面皮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慎侯,既然这粪肥之法是由新学引导开创的,能否在上表天子时……说此法是由农人根据《尚书新解》所创?”
哦豁?
何晏这才明白杨修为何一副便秘的表情。
《尚书新解》是由杨彪所着,也可以称之为弘农杨氏的家传经学。
将粪肥之法归功于《尚书新解》,其实就是将粪肥之法归功于弘农杨氏。
这个要求,属实是无理了些……
毕竟粪肥之法可以令粮食产量大增,这放在以农立国的华夏,那几乎是“圣人法”。
不出意外的话,创立粪肥之人完全可以登上史书,小概率甚至可以单独列传,供后人瞻仰!
现在弘农杨氏想直接将这个功劳给叼走,也不怪心高气傲的杨修羞愧到说不出话来。
“慎侯,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想要什么补偿的话我都可以给你!”
杨修赶紧又加上一句,仿佛这样就可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不成想,何晏轻飘飘的直接来了一句:“此法本就是德祖兄与我那不成器的弟弟曹丕一起完成的,说是根据《尚书新解》创立的其实也是对的。”
“嗯?”
“嗯?”
杨彪杨修父子两本都是不喜形于色的主,但此时二人都是瞪着自己铜铃大小的眼睛看着何晏。
听何晏的意思……这功劳似乎可以让出来?
“粪肥之法本就是让粮食增产的技艺,只要这项技艺传播出去,让地里多长出些粮食,让百姓不要再饿肚子,这就已经够了。”
何晏澹定的端起桌桉上的杯子喝了一口蜜水润喉:“至于是谁发现的,这并不重要。”
杨彪在听到何晏的回答后,鼻子突然一酸。
在乱世中他见过太多自私自利之人,也见过太多鱼肉百姓之人。
但是如何晏这般,真正是为天下黎民着想的……堪称凤毛麟角!
杨修也一样,何晏在他的眼中身形突然拔高了数丈,比自己的父亲还要伟岸不少。
“贤侄,这……”
杨彪来之前已经是做好了大出血的准备。
粪肥之法对于弘农杨氏来说太过重要。只要弘农杨氏将这份大礼吃下,杨彪有信心能彻底在官场和民间两个方向压制那些守旧的经学世家。
只要压制了他们,弘农杨氏的地位不敢说直追孔氏,那也是独树一帜的存在,可以奠定千年世家的根基!
正因如此,杨彪来之前几乎是都把自己给洗白白任由何晏享用的,不成想何晏居然就这么轻飘飘的答应了?
何晏看到杨彪和杨修目瞪口呆的模样有些好笑。
诚如何晏刚才说的,粪肥之法推广后收益的始终是百姓,由谁发明的并不重要。
况且……
就算将这个功劳报上去能干啥?
连曹操目前对何晏都是封无可封,汉室还能给何晏封公不成?
至于钱财……
算了算了,何晏可不想看到荀令君到时候来他面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穷,就汉室兜里那两个五铢钱,何晏是真的看不上。
“慎侯,这是千亩良田的地契,还请你收下吧。”
杨修在面对何晏的大度时心中更加羞愧了。
这股羞愧对于这样的天才来说就是卡在心里的一根刺,要是不拔除掉,杨修估计得难受一辈子。
“不必了。”
何晏还是拒绝。
“这田地在我手中还是在杨氏手中都是一样的。”
“若是德祖实在过意不去的话,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贤侄请说!”
杨彪抢在何晏面前将话说了出来,生怕何晏再将自己的话给咽下去。
“据我所知,弘农杨氏在关中拥有良田千顷,难道杨公就没有什么想法?”
想法?
杨彪和杨修有些疑惑。
“贤侄还请明说,就不要和老夫绕弯子了。老夫毕竟上了岁数,好多事情已经想不明白了,不如你们这些年轻人思路活跃。”
何晏微微点头:“我的意思是,一旦粪肥全部运用于田地,粮食的价格必然暴跌。”
“到时候,杨公大可直接收购关中之田,并与关中、河东的世家成立关中粮铺,控制粮价,如此……杨公以为事可为矣?”
收田?
控粮价?
别说杨彪,杨修这会都感觉自己脖子凉飕飕的。
何晏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难不成是嫌曹操的刀不够快?
粮价关乎到社稷稳定,一直以来都是官府的头等大事。要是动别的还好商量,但若是动了粮价……那纯纯是在挑战官府了。
“贤侄,此事未免有些,未免有些……”
杨彪虽然年纪已经很大了,但他暂时还不想这么快去见列祖列宗。
正因为活的岁数长,杨彪很清楚什么东西能碰,什么东西碰不得。
这粮价,毫无疑问就是碰不得的东西。
“还请杨公等我说完。”
何晏示意杨彪稍安勿躁:“控制粮价,自然不是说要与官府作对,威逼百姓。”
“等到粮食增产后,粮价大跌是可以预见的事情,就算杨公等人不卖粮食,也会有其他人卖粮食……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将粮食垄断呢?”
杨彪还是一脸苦笑:“贤侄,此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若是粮价低了,百姓辛苦一年种的粮食却不能养活自己,那你让他们做什么去呢?”
谷贱伤民。
这四个字的学问可大着呢。
粮食若是便宜了,让百姓没有赚头,那谁还会老老实实的在田里种地?
若是卖的贵了,不说官府会上门喝茶,就连老实本分的百姓也会变成穷凶极恶的匪徒上来抢粮,那更加的得不偿失。
“没错,我就是要将粮价压到最低!低到除了我们以外的所有人都不愿意种地!”
何晏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有些冷酷,与刚才那种“胸怀天下”的圣贤模样堪称两个极端。
杨彪和杨修再次异样的看着何晏。
显然,父子两都在怀疑何晏是不是疯了……
杨修倒还好一点,虽然不太明白,但胆子很大,能跟上何晏的思路。
于是杨修带着些结巴的问道:“那慎侯……百姓不去种地了,你让他们去做什么呢?”
老百姓不种地,那还叫老百姓吗?
流民?土匪?大盗?
现在的世俗观念中,老百姓不种地,就是不学好!就是穷凶极恶!
哪怕是夏桀、商纣在世,他们也不敢说不让百姓种地。
不然的话,那就是自掘坟墓、自取灭亡。
用土地绑定百姓,几乎是千年来历代统治者的经验,现在何晏突然说不让百姓种地,这让杨修都怀疑何晏是不是曹操敌人派过来的卧底,打算坑死曹操……
“自然是有去处的。”
何晏看了看窗口,整个何坞的景象都收入眼中。
“杨公、德祖,你们若是有兴趣的话,就跟我在这何坞中转转如何?”
杨彪与杨修虽然对何晏的卖关子有些无奈,但还是起身跟在何晏后面去逛逛这何坞。
三人都穿着粗布常服,走在路上也只当是一老翁带着自家子侄闲逛,并没有引起他人注意。
何晏带着杨彪和杨修来到市集后就坐在角落中观看着来往的行人。
“杨公、德祖,你们看。”
何晏抬手示意让他们去看市集上的一个摊铺。
父子两闻声看去,发现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在摊位上挑选着衣裳。
杨彪和杨修看了半天都没看出个花来,直到这对夫妇卖完衣裳离去他们都还是一头雾水。
“二位看明白了吗?”
“……”
杨彪和杨修眼中尽是清澈的愚蠢,只能是听何晏为他们解答——
“看他们的穿着,其实只是普通百姓,却选择出来买衣服……二人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
华夏自古以来都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
通常的规律就是男子耕地,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女子织布,纺织一家人的衣物……千百年来,始终如此。
买卖,那都是富裕人家才会做的事情。穷人家的孩子大概率一辈子穿的都是自己母亲、妻子、女儿纺织的衣物,从不例外。
在何晏的提箱下,杨彪和杨修总算是发现了这不同寻常之处。
杨修脑子活,很乐意与何晏讨论:“慎侯,那妇人为何会出来买衣服,而不是自己做呢?”
“两位跟我来。”
何晏又带他们到了自己的纺织厂。
随着何晏的财富越来越大,一开始只有几十台纺织机的纺织厂的规模早已扩大了数倍,几乎占据了何坞一小半的位置。
其内纺织机的声音不断响起,无数女工都在上面工作,纺织出一块块布匹。
“二位看到了?”
何晏指着那些女工:“她们在这里工作五天的薪酬是50枚五铢钱。”
“如此,一月做够二十天便是200枚五铢钱。”
“200枚五铢钱足够她们去买一套崭新的衣物。而若是她们自己做的话,很可能要花费两个月甚至更久。”
“百姓自己都是会算账的。如此比较的话,这些妇人自然不会选择在家做衣裳,而是会选择来到纺织厂中工作。”
“我这般解释,杨公和德祖可明白了?”
杨彪此时脑子昏昏沉沉的,显然有些跟不上何晏的思绪。
杨修倒是显得有些兴奋:“慎侯的意思是这些女工之所以来纺织厂工作,是因为在这里工作获得的利益比自己在家做工获得的利益要多?”
“多的这部分利益,不但可以让她们买好自家人的衣物,甚至还能攒些闲钱用以购买粮食、牲畜,乃至屋舍、车马?”
杨修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神奇的运行方式,但他还是抓住了重点:“慎侯,我有些疑惑。”
“德祖请讲。”
“为何这些女工在纺织厂中能赚取这么多钱?”
杨修举着例子:“就比如这些衣物,假设她们一个月能生产一件衣物,价值二百枚五铢钱,那你发给她们二百枚五铢钱岂不是亏本买卖?”
“不亏本。”
何晏见杨修终于是问到了本质,也是欣慰的笑了起来:“这就是最重要的东西——效率!”
“她们在自家织布,难免会被其他事耽搁织布的时间,就比如照顾孩子、做饭等等。”
“但在纺织厂,她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织布!”
“除此之外,我好将纺织机做出了改进,让它们的效率完爆……就是远胜于个人自己家里的织布效率!”
“所以,当效率提升后……她们每个月其实是能制作两件衣服的!而不是德祖所言的一件衣服!”
“如此,德祖还以为我会亏损吗?”
话说到这,杨彪已经彻底跟不上何晏,杨修也是一脸痴呆的看着何晏。
太狠了!
这难道不是剥削吗?
人家能生产两件衣服,何晏居然只给人家一半的钱?
这算下来的话……不比苦哈哈的欺负佃户赚的多多了?
寻常的地租,官府拿走三成,佃户自己留下三成,地主老爷连一半都拿不到不说,还会落个“周扒皮”的骂名,哪有何晏这么光明正大且理所应当的索取强?
杨修脑子有些发蒙:“慎侯,这……我觉得有些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
“总感觉……有违圣人之道?”
“哪个圣人?我认识吗?”
“……”
何晏重新拉着杨修来到之前的摊位,又让他仔细观察。
“这次又看什么?”
“看自由。”
“自由?”
“对!自由!”
先是一个面容娇俏的小娘过来选走了一件色彩鲜亮的衣裳,后是一个彪形大汉过来买走了一件专门为他这样身材生产出的一件袍子……
“看到了吗?”
“看到了。”
但杨修依旧不解:“买个衣服就叫自由了?”
“买衣服不叫自由。”
何晏吐出一口浊气:“但是选择……选择!这才是自由!”
“人可以选自己想要的衣服,可以选自己想吃的饭菜……甚至于,可以选自己想过的人生。”
说到最后,何晏回头看向杨修:“前些天我父亲府上家宴,我的那些弟弟妹妹都在畅谈自己未来想要做什么。”
“他们有人说自己想做文士,有说自己想做将军……可事实上,除了极个别的几人外,他们想做的不过是遵循着父辈的脚印再走一遍罢了。”
何晏从地上拾起一把泥土,再慢慢让其散落到风中:“便是德祖你,现在真的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吗?”
“这世上,不止只有卖身帝王家,不止只有躬耕于田亩,不止只有出将入相。还有最重要的是——”
“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度过自己短暂而又璀璨的一生。”
“这,才是新学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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