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从许都与邺城,调遣官吏到荆州来?”曹操陷入了沉思,稍稍摸了几下下巴,此刻面庞慢慢又浮现了疲惫。
甚至还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一个很难抉择的问题。
若是调遣,北方之中可以任用之人自然变少,而且都是这些年文若举荐而来的官吏。
真正重要的人,又不可能调遣来,比如志才与文若、又或者是钟繇等大儒名士,这些人宛若朝堂之上的定海支柱,不可随意挪动。
唯有他们推举的那些官吏。
至于调任止之后,空缺的官位完全能用当地的名士顶上,无论是寒门还是白丁之人,都可胜任此位。
自己治理了十年的领地,声望民心已经无可比拟,推举当地寒门名士上来,比起士族不差分毫,而且也已经不需要再推出新政了。
荆州不一样。
这南方士子,在一个月之前还有铺天盖地的文章对曹、徐两人口诛笔伐,归降之后就立刻能够全心全意的为你卖命,怎么值得完全信任?
曹操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轻信。
所以还需要徐臻狠狠地整治,让这些人浮出水面,可曹操没想到,荆州士子这么团结。
居然真的敢一齐抵抗,随时准备罢黜官吏,自免其职,便是要给曹氏看看,南方士子的气节。
当然了,他们现在的气节也并没有什么用处,可能得一名节能够死去无愧于家中先祖罢了。
但是,这些人一旦同时撂挑子,短时间内可找不到这么多人来接任。
境内百姓必然会大乱不已。
整年之内的收成,和来年的大计,绝对都会有巨大影响。
想了许久,曹操心底里已经开始有所决断,重重地点头道:“好,你尽管调任。”
“多谢主公!”徐臻顿时抱拳,“您想要的来的人,给我一个名录,我现下带校事去查官员清正廉洁,奉公之事,三日之内,所有不在任的官吏,全部罢免。”
真狠。
曹操深吸一口气。
对徐臻肃然起敬。
三天内,这要出动多少人?
而且他自己要跑多少里,都是不可估量的,这小子体力真的绵长,而且身体出奇的硬朗,简直可说不是人也。
三日夜不眠不休,罢免多少官吏,而且还要给他们的任期全部定上玩忽职守的罪名。
给其一生的名望,都安上一个的污点。
太狠了。
这些士族,日后真的要找徐臻拼命,南方士子所不能容也。
他付出太多了,好在马上就滚边境去了,任由这些人恨得牙痒痒,也伸不出手到幽州把伯文怎么样。
又很贱。
“呵呵呵,哈哈哈……”想到这曹操忍俊不禁的笑起来,这是要把荆州士子惹得鸡飞狗跳,不亚于掀起一次小范围的党锢,而后撒丫子就跑,让自己再来依天子名义收拾。
如此说来,徐臻把人恶心一遍走了,还造成了士族巨大损失,几乎连根动摇,剩余之人也只能全部静默。
“你啊,当真是厉害……”
曹操苦笑摆手,笑得前俯后仰,“好计较,当真好计较,真就是因为当初这些人在纸张上对你痛骂,才这般生气?”
“非要讲他们弄得奄奄一息方才肯罢休?”
“大可不必!!”
曹操大手一挥,极其有气度,面色按捺激动颇为明朗,“伯文!你且看我,我曹操何时惧怕过天下人之流言?何须如此动怒!?你已是天底下最大的君侯,又是当今手握重兵,位高权重的车骑将军,岂能因一两句话,就如此大费周章,记此仇怨!”
“你应当,岿然不动如山巅基石,任尔风吹雨打我浑然不理。”
“如此方才有君侯之气度!”
徐臻面色不变,深深鞠躬而在,“伯文受教了,多谢丞相指点。”
“哈哈哈!”
曹操站起身来,一路负手而行,龙行虎步缓慢到了徐臻面前,伸出手拍打了一下他的肩膀,展颜笑道:“是哪句话让你一直记恨至此?”
“他们说我是阉宦遗丑。”
徐臻稍稍后仰了一下,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有点小紧张的。
“滚出去!!!”
曹操眼睛一瞪,顿时怒喝,一巴掌排拍在徐臻的肩膀上,右脚直接下意识的就抬起来了。
而后收了力,在徐臻后腰上轻踹了一脚,把他踹了几步出去,徐臻一个踉跄。
“岿然不动,岿然不动啊主公。”
“滚!滚蛋!骑你的赤兔滚!”
曹操直接假装去抄剑了,徐臻一路就跑到了中庭,而后乐呵呵的出大宅去。
这一夜,徐臻回到宅院之中,立即就写下了一篇日记。
其中有一句话写道——“丞相亦未寝,持剑逐我于中庭,狠狠地记仇”。
然后把小本子收起来,放在贴身的地方。
开始三日推行内政。
下令郭奉孝带五千校事,到各地严密监察,共查出荆州三十七个县的县令擅离职守,事务堆积如山,麾下小吏、文学掾等都是如此。
还有数十个县未曾有半点懈怠,依旧还在继续推行事务,放粮于民,不曾有过罢务之行,任上各级官吏也都修习清正廉明、律己之风气,观阅内戒令省吃俭用。
于是,一日夜之内,各大校事将所见所闻,成书成画,递送回徐臻所在府邸,根据事情的轻重徐臻当即派兵出去抓捕官吏,宣读罢免公文。
下发乃是曹丞相的官印和私印同时盖上。
徐臻开始在名录上,记下这些人的大名,形成了一本“黑名录”,情节严重者,写下“永不再辟”的章样,这是冀州天工院特制的印章。
在一日之内,要看三千多封奏札,并且全部写出批语、回复。
徐臻在收到的时候,嘴都笑开了花。
据说这一幕被一位送奏札的校事看到,当天传遍了整个襄阳内城,为士人津津乐道,把官吏吓得心惊胆战。
那些士人更是在家中坐立不安,仿佛等待审判,这一刻的徐臻,在他们的眼中就是入了疯魔的,一天半内要在三千多封奏札中做下决断,一般人看都看不完。
徐臻他竟然还在笑。
这不是个疯子是什么?
荆州来了这么一位主事之人,而且全境都得罪过他,何人不会惶恐不安?
恐怕也只有百姓不会了,徐臻这么斗下来,最得利的便是老百姓,他万民书估计都能收到不少。
……
蔡冒府邸。
“异度!终于来了!”
蔡冒从正堂迎出来,一把抱住了他的双臂,满脸的苦涩,乃至眼眶都有点湿润。
“异度,我看见你就安心了!这几天真的是吃不饱睡不好,徐伯文封闭大门,谁也不见,一直在批阅奏札,消息传得满天飞!我已经没主意了!”
“日后,我蔡氏是否真的要没落!我家族之中,至少三十余亲友,之前都在抗议!”
“异度,你足智多谋,当初还敢亲自怒斥徐臻,肯定有办法!”
蔡冒见蒯越受邀而来,并且脸色沉静,并未有半点慌乱,始终紧紧抿嘴,神态平和,因此心中略有期待。
都这个时候了,还能如此沉得住气,岂能不是有所对策。
只要还有办法,和徐伯文再闹一闹也无法,坚守下去,一旦丞相见到此事不可善了,肯定会出来制止,到那个时候,就有回转的余地了。
“徐伯文,校事府……不是纸老虎!!!”
蒯越脸色一绷,当即如丧考妣,面色惨白,反手握住了蔡冒的手臂,“现在可怎么办?蔡冒将军!你可是水师都督,当初归降丞相的最大功臣,一定要保我蒯氏!”
“徐伯文不是纸老虎!!!”
冀州货中,有精巧技艺者曾做纸老虎为玩物,通商南下,受民间稚子所喜,无害也。
看似栩栩如生,实则泥捏纸做,并不算神奇,蒯越曾用此物形容过徐臻,无非是要士族臣服,给他送钱罢了。
没想到,去送钱的基本上都被责骂了一顿,并且不少人还因此降了官职。
徐臻是真的一分不要,并且将去送礼走情的人全部当做心术不正,因此判定并不廉洁。
现在,更是就当下荆州尸位素餐以抗议之热潮,开始真正的动屠刀了。
“异度,异度,别这样,你先别这样……总还有办法吧?有办法吧?”
蔡冒看他这样,自己也慌了,若是真的就这样一败涂地,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话,那真的可就完蛋了,几代的家业,难道要毁在自己的手中。
蔡氏、蒯氏、庞氏,还有已经开始逐渐没落的黄氏,都会逐步陷入静默穷困,这可比党锢时候,更残酷。
但是,等曹丞相一接手,定然会有所惠政,那个时候就必须……必须完全归附曹氏,全心全意的归附。
一点都不能有半点二心,否则有大把人会来抢占此地位。
这两人……太厉害了。
真的玩儿不过他。
“还有什么办法?我们亲手将荆州交给了他们,还能怎么办?!”
“现在,兵马都已经换完了!荆州全是曹氏兵马,我们的兵马相隔很远!全部调遣到了扬州、青州水师,其余的十万兵马已经归附曹氏。”
“求谁?现在还能求谁??!”
蒯越在不断大喊之下,头顶的发丝已经勐地散落了下来,狼狈不堪,面同枯藁。
直到现在,蔡冒才看得出来,这蒯越根本不是沉静如水,混不在意。
他实际上心里慌乱已经到了极点,此刻应当是六神无主才对,面色苍白嘴唇干涩……
这,这分明是好久没睡觉了呀!
“异度,现在去求那些名士出面,是否还有用?”
“没用,没用!已经求过了,隐士不问政事,不谈国情,他们说了,只论百姓安康,无生风浪,好一句无生风浪!”
“现在,要该去求谁!”
蒯越此时人已经傻愣到了,双手无力垂下,顺便在心底里骂了蔡冒几句。
蠢笨如猪,单纯如犬,被曹操几封书信,便骗得心潮澎湃,如此听话!
乃至交出了整个荆州,你蠢也就算了,还力劝我跟你一样蠢,令我蒯氏跟着遭难。
如今,危局难解呀……
蒯越忽然无奈望天,惨澹不已,可是也是这个瞬间,他开始思考曹操到底要的是什么。
所求的又是什么。
“曹丞相,要荆州安宁……万民归心……”
“废话。”蔡冒白了他一眼,谁不想要?
蒯越嘴角怪异一咧,“那就对了,将荆州全交给人家,不就行了吗?想想辽东!为何能让公孙氏永镇?!那是辽东太远,荆州远吗?不远!”
“异度,不会是疯了吧?”蔡冒胡须震颤,满脸惊讶,感觉这人说话颇为有些不对劲,这可不是正常状态下能说得出的话。
“异度呀……”
蔡冒紧紧地拉住他的手,满脸痛心不安,“你可是我的挚友,你我相识多年,你可不能失心疯了呀!”
你带我一起啊,你这样逃脱罪责,我再学就来不及了……
“不!”蒯越满是血丝的双眸盯住了蔡冒,“要让丞相安心,救下我等,必须要有所牺牲,将荆州完全交给他。”
“我完全交了呀!毫无保留!”
“还有一样未曾交!”
蒯越眯着眼道。
“什么?”
“荆州牧!”
“这……”蔡冒恍然大悟,不自觉的退了一步,又马上抢一步上来,凑近小声道:“你的意思,让刘氏离开荆州?”
“不错,你我力主蔡夫人与刘琮公子离去,任其他州刺史,调任离去。”
“便算表忠诚!日后即便是徐臻新政革新之后,定然还有我等一席之地!你还是领兵数十万的都督,我还是一州治中从事!”
“蒯氏、蔡氏,还是荆州士族名流之列!”
“我,我想想……”
蔡冒额头冒汗,这岂不是要出卖自家姐姐与侄儿。
真正成了卖主求荣之辈了,会被人痛骂……可如果不这么做,自己家族在荆州内势大,此次徐臻不惜得罪这么多人强行铲除,如何不会趁机灭掉?
斩草除根,自古恒理。
唯有如此方可自保,“等,等徐伯文那边的结果……”
“那我不等了,”蒯越拂袖转身,神情决绝,嘴角下撇沉声道:“我自去进言,为保族中安宁,对不住了!大都督!”
“罢了!一同前去!此乃仗义执言!”
“本该尽心交给丞相,何须私藏!?”
阿姐也会理解我的,都是为了蔡氏!
蔡冒心想道。
这还只是个缩影,徐臻封门不出时,故意漏出来的些许消息,已经让这些人噤若寒蝉。
大部分人,都没办法做到“宁可雨中高歌死,不做廊庑堂前燕”。
他们还是顾着家族的。
所以徐臻府邸的大门还没有开启,门外就站着无数官吏、寒士、名流,无非是想见一面,或者是第一个知晓结果。
而曹操所在的衙署,门槛也几乎被踏烂,就在这些人中,不起眼处有一相貌奇丑的儒生,在踮脚望内。
打算也来凑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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