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正月初五,虽然每天都是节,春节气氛却迅速澹去。
扶鸾观香客每日愈减。
然而扶鸾观道士却愈发忙碌起来。
因为正月初九,扶鸾观将举办一场玉皇会,全称:玉皇大帝圣诞祈福法会。
——这天正是玉皇大帝诞生之日。
在这一片忙碌中,本该主持大局的扶鸾观主——常清道长,却罕见幽居后院,潜心闭关起来。
观中大小事务,尽数落到广清道长肩头。
广清道长,乃是扶鸾观礼云极观祭祖典礼之后,加入扶鸾观的游方道士。
修得三五载道行,会两手不起眼的符箓之法。
治些小儿惊吓、残魂怨魄尚可,若遇到厉鬼大妖,那可就抓瞎了。
然而小儿惊吓不常有,便是有,也大多被当地“五大仙”、“四大门”、“神婆”……之流垄断。
因此未加入扶鸾观之前,广清道长日子过得很是清贫。
如今落叶归根,走江湖历练而出的人情世故,管理起扶鸾观倒也得心应手。
正月初八,广清道长敲开道童玄云袇房。
不大房间里,整理得正正齐齐。
酸枣木桉几旁,一名稚嫩童子一边挠着脑瓜皮,一边拨着比他小手小不了多少的算珠,正在学着术数呢!
广清瞧见这位稚嫩童子,眼皮便是一跳。
望生仙童道行是愈发精深了,如今已然实体化,这是修为至甲子的标志啊?
“弟子玄云,见过师叔。”
玄云开门瞧见广清师叔,连忙恭敬执弟子礼。
“好好好,玄云呐,你师傅明日可能出关?”
广清道士温声问道。
“弟子不知,师傅说,这次得了祖师爷授法,一时半会恐怕出不了关。”玄云道。
“这样啊?”
广清道士略一沉吟道:“玄云啊,扶鸾正统在于常清师兄,以及你身上,所以明日玉皇会斋蘸科仪,师叔希望由你来主持。”
玄云闻言连忙摆手:“师叔又拿话逗我了,我年方十二,出面主持斋蘸科仪,让清水县百姓瞧着,还以为扶鸾观没人呢!师傅闭关,此事当由师叔主持。”
“这……”广清道士略一沉吟,颔首道:“也罢,那师叔便僭越暂领扶鸾弟子斋蘸科仪!”
“理应之义!”玄云作揖。
广清道士满意了,又寒暄一番,这才离去。
他如此重视玄云道童,与其说是玄云道童代表着扶鸾正统。
不如说是因为扶鸾观不同于其他道观,可以说,全观伟力集于祖师爷一人,观中弟子哪敢随便篡位?
广清道长很清楚,即便观主常清仙去,他坐上观主之位,也不过是为玄云守观。
除非……道法精进。
这在其他道观,希望渺茫,毕竟广清已经五十有三,且道法浅薄,但在扶鸾观,大有可为!
因为扶鸾观修得可是鬼仙。
想到这,广清道长愈发振奋,忙碌一天的疲惫都仿佛一扫而空。
……
希望是一种很强大的力量。
在广清道长满怀希望之时,扶鸾观主常清已然站在他的希望终点。
“这便是……出阳神?”
扶鸾观后院静室内,已出阳神的扶鸾观主,静静站在皮囊前,眼前熟悉躯壳,令他振奋之余,亦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怅然之感。
他六岁捡柴时,偶遇师傅路过。
师傅瞧他机灵,想引他入道,恰巧他家中贫寒,父母几乎想也没想,便同意了。
没人知道,他的童年,从那一刻起,正式开始。
那时候,扶鸾观尚未彻底衰败,跟着师傅的他,再也不用担心饿肚子睡觉。
闲暇时,还能听到各种瑰丽传说。那是他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用了两年时间,不仅识文断字,更是背下三五本经文。
可惜,好景不长,他尚未成年,师傅便突兀仙去。
几位师兄一番商量之后,怀揣道观仅剩钱财,外出历练去了,这一去,便彻底没了声音。
还记得那个大热天,他去道录司勾销师傅名册时,懵懵懂懂的他,在院外站了一上午,晒得那叫一个汗如雨下。
街上一文钱的茶水,他偷偷瞄了许久,没敢上前。
其实,他大可以上前,大大方方讨上一碗。
可惜,少年羞怯。
也幸少年曾羞怯,如今忆起,更添唏嘘和神往。
想到曾经那个懵懂少年,扶鸾观主轻轻一笑,感受着失去衰老肉身掣肘的神魂,那不知疲惫的少年感,仿佛再次归来。
天道垂怜,若无老病,死该多么令人留恋?
可也正有老病,更令人卷恋少年活力。
“师傅,你没骗我!祖师爷……一直都在。”
“鬼仙,当为大道也!”
心神振奋间,扶鸾观主撤去护体元炁,重回肉身。
不想神魂归壳时,熟悉的掌控感没有出现,他的魂魄仿佛成了一缕阴风,无依无靠。
扶鸾观主心中一怔,连忙再次卷起元炁,出阳神。
待离开肉身,转头望去,才发现失去神魂支撑的肉身,已然在悄无声息中死去。
“这就……死了?”
扶鸾观主愕然。
好一会儿,又洒然笑了起来。
“合该如此,既成鬼仙,这皮囊要之何用?”
他有心通知玄云一声,略一琢磨还是作罢!
明日玉皇会,还是不要打搅扶鸾观复兴之后的第一场法会为好。
他想了想,检查一下门闩,随即取来供香,上香奉告祖师爷。
香气沉沉应乾坤,燃起清香透天门!
“道由心学,心假香传,香焚玉炉,心存师前,真灵下盼,仙施临轩,弟子关告,迳达九天!”
祝香咒中,香火倏然散开,一道略带几声惊讶声传来。
“咦,竟脱了躯壳,看来此乃天意!”
“弟子常清,拜见祖师爷!承蒙祖师爷授法,终得鬼仙三味。”
扶鸾观主叩首拜道。
“可曾留下遗言?”
“明日玉皇会,弟子不忍打扰。”
“也罢!待你塑了魂体,坚固无倾,再回扶鸾观也是一样!”
声落,一股无形力量从香火中席卷而出,将扶鸾观主卷入其中。
扶鸾观主心神一紧,只觉视野一阵天旋地转,待脚踏实地,已然天地换新颜。
‘神霄绛阙?’
这是扶鸾观主瞧见眼前景色时,心中下意识冒出的词汇。
便见一座气势磅礴,壮丽巍峨的庞大宫殿,印入眼帘。
仔细瞧去,层层琉璃瓦,缀于飞檐,瞧着鳞次栉比,层峦叠嶂,恍如山峦。
更远处,两道青云柱,若撑天鳌脚,点亮灰蒙蒙的天空。
“此为贫道洞府,瞧着如何?”
一声发问,惊醒看呆了的扶鸾观主,他连忙收敛心神,循声望去,便是祖师爷正在旁边,一脸含笑。
“回祖师爷的话,瞧着古色古香,端是贝阙珠宫。”
扶鸾观主答道,心想,这宫阙回去,定要和玄云好生说道说道。
“若是在此宫中久住可愿意?”莫川问道。
“此为弟子之幸……”
“算了,先莫急着答应,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这宫阙再如何巍峨,瞧久了,也就那回事儿。”
莫川摆了摆手,抬手递上一枚玉笏道;
“此玉笏中记载一门鬼修之法,名曰《黄箓大斋》。你且拿去好生斟酌,不日,贫道便会借万民香火,塑你魂魄。”
黄箓大斋,正是五甲大妖陆封北诱惑莫川的功法。
不过,当时莫川没记,事后又从天妖传承中再次获取。
如今正好赐予扶鸾老道,作为主修之法。
“弟子谢祖师爷赐法!”
扶鸾老道连忙接过,激动莫名。
祖师爷仁厚啊!
“喏,你暂且先住在这个宅子中吧,待塑了魂体,再挑选住处。”
“是!”
“去吧,时机来临时,贫道随时唤你,还望你做好心理准备,莫要慌张。”
“是!”
扶鸾老道躬身间,见莫川转身欲走,连忙喊道:“……祖师爷?”
“何事?”
“敢问祖师爷,这玉笏该如何参读?”扶鸾老道连忙问道。
“元炁注入,自有回应。”
莫川丢下一句话,随即离去。
正月初五之后,民间庆典锐减,飨祭道炉截取到的无主香火更是寥寥无几。
不过,依他经验来看,正月十五元宵节,必然又是一波祭祀潮。
以飨祭道炉的尿性,截几支香火应该不难。
届时,正好拿扶鸾老道实验一番。
待回到养神殿,莫川继续之前未完成之事,炼制引虫丹。
不得不说,三品丹药炼制难度再上一层楼。
主要是涉及丹材更多。
尤其是一些珍贵材料,需要靡耗更多元炁,才能烹煮出想要的特性。
还好这份丹方记载十分详细。
省去莫川试错成本。
他要做的,仅仅是耐心烹煮材料而已。
这不,一味丹材炼制毕,元炁已然耗尽。
他随即虚空一抓,养神偏殿中,一口铜釜蓦然掀开,一块块牛尾牛耳飞出,遁入虚空,出现在餐盘中。
——莫川此举这并非什么大神通,而是他作为飨祭道炉之主,偌大空间自然随意腾挪拿取。
他捡起一枚牛尾,丢入口中,略一咀嚼,滚滚元炁爆裂而出,直冲四肢百骸,补全枯竭经络。
他精神一震,便要再次尝试炼丹,伸手正要再抓一枚牛尾,余光掠过,眉梢一挑
“咦?有点意思!”
莫川放下手中丹材,伸手摆弄起盘中牛尾、牛耳起来。
没多久,一副牛耳、牛尾拼凑而出。
瞧着轮廓不变,只是每块肉都小了一圈,不知是不是被煮缩了水?
“啧啧,狗上桌了啊!”
莫川笑了,心神一动,以飨祭道炉之主权能,隔空呼唤牙三儿。
“吱呀!”
养神殿大门开合声传来,牙三儿恭敬声音传来:“仙长,您唤我?”
说着,抬头偷偷瞥一眼莫川。
惊讶发现,仙长正在手持毛锥,泼墨挥毫。
牙三儿不敢打扰,静心敛气,耐心等待起来。
“啪嗒!”
没多久,撂笔声传来,便见仙长将纸镇滑向一边,一抖文章,上下看了一遍,随即卷起道:
“喏,近日煮肉有功,这卷笔墨送你,望你再接再厉。”
“牙三儿,谢仙长赐墨宝!”
牙三儿闻言大喜,连忙感谢,待见那墨宝飞来,连忙张口接住。
“去吧!”
莫川挥手。
“是!”
牙三儿闷闷回应一声,连退三步之后,这才转身离去。
待出了养神殿,它马不停蹄奔回偏殿,迫不及待展开墨宝,便见上面写道:
“出兵三十二,收兵十六双,数数都不少,各个都受伤。”【注1】
牙三儿文化再不高,见到这打油诗,也是脸色大变!
四肢一软,“噗通”一声瘫软在地。
完了完了!
这、这是被仙长察觉到了?
一想到仙长那可怕仙术,牙三儿下意识就要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然而尚未鼓起力气站起,便恍然想到,这里是仙长洞天府邸,莫说逃跑,怎么离开它都不知道。
“莫慌莫慌!”
“仙长若要惩罚我,早就该罚了,绝不会写诗提醒我。”
“如此看来,仙长显然并未怪罪!”
“也对,我每日见生肉进熟肉出,无穷无尽,仙长怎么会在乎一点灵肉?”
“这首诗应该仅仅是警告罢了。”
想通这一点的牙三儿缓缓松了一口气,只觉得仙长又恐怖又有人情味儿。
“可是如此一来,灯草和尚那边怎么办?”
牙三儿脸色难看起来。
“罢了罢了,相较于灵草灵果,还是仙缘要紧。”
思罢,牙三儿在铜釜下,添了一把柴,随即出门,向后花园寻去。
如今这座洞天后花园,可谓日新月异,大变模样。
各种灵草灵果争奇斗艳。
以至于连空气都充满了草木气息。
牙三儿寻到灯草和尚后,随即将其引入僻静处,避开柳怀春耳目后,这才怨愤道:“那事儿仙长发现了,从今以后,别再来找我。”
灯草和尚闻言大惊失色:“你说什么?仙长发现了?仙长怎么说,有没有惩罚你?”
牙三儿闻言得意道:“仙长什么都没说,只是写了一首诗提醒我!我怎么说,也是仙长座下之犬,狗养长了还有感情呢?更何况咱只是取了点肉沫而已。”
灯草和尚闻言忐忑问道:“敢问仙长写的是什么诗?”
牙三儿旋即将那首打油诗念出。
灯草和尚闻言愣神许久,似在揣摩其中深意,好一会儿才暗下决心。
待送走牙三儿之后,他连忙赶往养神殿。
这边刚敲开殿门,不等仙长问话,便是以头抢地,痛哭流涕:
“道爷,小僧有错,还请道爷责罚!”
“但小僧对道爷的忠诚,可谓一根灯草点灯——绝无二心,还请道爷明鉴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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