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八点多,赵德彬正在和张思明、马华成一起在一张桌子上吸溜稀饭,王江平和史金柱都粘在自己的座位上,盯着电脑屏幕的眼睛直勾勾的,任凭稀饭和咸菜的香气往鼻孔里钻,也丝毫不动摇。
小王进门的时候,张思明刚刚从赵德彬的碗里偷了两根咸菜,也不知道他一个申沪人,为啥比北方人还能吃咸;赵德彬正把自己碗里的水煮蛋转移到马华成那边,然后把马华成碗里的茶叶蛋叉进自己嘴里。
一见小王来上班了,赵德彬招呼道:“小王,你的饭在那边,快吃吧,吃完了正好去售票处。”
小王憨厚地笑着,从外套内袋里拿出飞机票,递给赵德彬道:“总经理,票吾已经买好了。”
赵德彬放下饭碗,顺手在马华成的背上抹了两把,才接过飞机票,一边检查票面信息,一边随口对小王问道:“这么早,你就把票买回来了,你今天几点出的门啊?”
小王憨憨地答道:“总经理,吾怕买勿着,天还莫亮的辰光,就出门了。”
赵德彬有些哭笑不得:“这么说你四五点钟就去了?那会售票处没开门吧。下回别去这么早了,晚点也不耽误。”
小王点点头,又摇摇头,咧嘴笑道:“总经理的事重要,吾早点过去排队,稳妥点。”
看着小王忠厚老实的笑容,赵德彬不得不感慨,小王这家伙虽然反应有点慢,但心眼是真的实诚。
大抵是聪明人多是脾气大的,笨人反而脾气比较好。
赵德彬就是个急性子的聪明人,他的脾气不太好,要不然,在他年轻的时候,也不会总是打架。
也就是他岁数上来之后,又在商场摸爬滚打那么些年,知道发火也不能解决问题,这才收敛了很多。
赵德彬生平最烦跟慢性子的笨人打交道,似乎在他的眼里,笨好像是罪过一样。
这就看出小王的“过人之处”了。
即便是在赵德彬教过那么多的学生,当小王也能排在他所见过的最笨的人第二名。
第一名,赵德彬至今记得清清楚楚,那位名叫“邢爱丽”,是当初赵德彬在技校时带过的一个女徒弟。
当时,赵德彬毕业后,分配到了一所技校当老师。
那会,技校不仅只是学校,里头还有不少机器,时常要生产些东西。
作为老师,赵德彬偶尔也要去车间值班。
邢爱丽就是赵德彬在车间里的徒弟之一。
九十年代初,深冬的某天,赵德彬和邢爱丽在车间里值夜班。
作为老师,赵德彬是不用干活的,都是让手下的徒弟干,他只需要看着点就是了。
赵德彬坐在屋里,烤着炉子看书,机器在外面轰隆隆转着。
赵德彬只需要在每次机器停了之后,出去复位一下即可。
然而,天实在太冷,到了半夜,赵德彬手里的C++都不香了。
于是,他把邢爱丽叫过来,对着徒弟说道:“师傅先回去睡会,你呢,就在这看着机器。等机器停了,你转下把手,把机器复位,再按一下扭,机器就能再动起来了。就这么简单,知道了吗?”
邢爱丽点头:“知道了,师傅你去睡吧。”
于是,赵德彬顶风冒雪地摸回宿舍,钻进了被窝。
刚进被窝,里头是冰凉冰凉的。
赵德彬好不容易把被窝捂热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然而,没一会,赵德彬就听见宿舍门被“砰砰砰”地敲响了。
赵德彬害怕车间里有什么,赶紧睁开眼睛,问道:“谁啊,什么事?”
门外传来了邢爱丽焦急的声音:“师傅!不好啦!你快去看看吧,机器不转了!”
赵德彬连忙爬起来穿衣服,一边穿,一边在心里犯嘀咕。
不对啊,自己走的时候,机器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就不转了?
于是,赵德彬又顶风冒雪地回了车间。
到地方一看,赵德彬就气不打一处来,开口便是数落邢爱丽:“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机器停了之后,你要转下把手,复位好了,再按一下按钮,你没听见吗!”
“这么点小事,你还要过来麻烦我!”
邢爱丽把脑袋点得跟鸡啄米似的:“好,好,师傅,我记住了,你赶紧回去睡吧。”
赵德彬又双顶风冒雪地回了宿舍,这时候的雪已经到了脚脖子,赵德彬的棉鞋都湿了。
好在宿舍的炉子还没熄,被窝还算热乎,赵德彬赶紧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
在赵德彬美梦正酣的时候,恍恍惚惚间,赵德彬又听见宿舍的木门被大力敲响了,伴随而来的还有邢爱丽惊惶的声音:“师傅!不好啦!机器又不转了,你快去看看吧!”
赵德彬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心头,没好气地吼道:“你是不是又忘了转把手了!”
“师傅,我转把手了,真转了!”
赵德彬暗骂晦气,不情不愿地穿回了衣服和浸湿了的棉鞋,又双叒钻进了风雪当中。
好不容易到了车间,一看机器,赵德彬气得七窍生烟。
他愤怒地指着机器上的按钮,气势汹汹地质问道:“我不是都说了吗?转把手,按按钮,你踏马按了按钮了没有?”
“噢……”邢爱丽的脸上浮现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师傅,原来是这样啊,我还寻思着这回我都转把手了,怎么机器还是不转了。”
“你踏马真是彪得不吃食!”赵德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机器拍得“咣咣”响:“你是不是猪脑子?我都说了这么多遍,你怎么还记不住?你有没有用心听我说话,啊?”
实际上,赵德彬只在嘴上骂骂,已经是看在邢爱丽是女生的份上了。
在九十年代初,还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世道。
作为师傅,徒弟不听话或者活干的不好,那还真可以随意打骂,谁也不会多说什么,在徒弟看来也很正常。
毕竟,不打不成材么。
要是赵德彬摊上了邢爱丽这样的男徒弟,他的巴掌估计就不是落在机器上,而是邢爱丽的身上了。
然而,不管赵德彬怎么骂,邢爱丽的眼珠子就一直粘在赵德彬的衣服上。
等赵德彬骂完了,邢爱丽才弱弱地说道:“师傅,你别生气,气大伤身。“
“我看你工作服脏了,要不,我给你洗洗工作服吧?”
“我踏马……”赵德彬像是一个猛拳打在棉花上,一口气没上来,被噎得直翻白眼。
最终,赵德彬只得自认倒霉,又双叒叕地回了宿舍。
经过这次,赵德彬是真的折腾累了,他躺下之后,倒头边睡。
这一回,总算睡得时间长了点。
然而,天还没亮,赵德彬的宿舍门再次被敲响了。
“师傅,师傅,机器……”
听出了是邢爱丽的声音,赵德彬恼怒地从床上坐起来,咆哮道:“转把手!按按钮!你还让我说多少次!”
“哦哦哦,师傅,我知道了,那我回去了,你快睡吧。”
“你踏马快给我滚!”
三十年过去了,那个三九天夜里发生的事,赵德彬仍旧记得清清楚楚。
若不是小王是土生土长的申沪人,赵德彬真会怀疑,是否小王还有个叫作“邢爱丽”的亲姊妹。
后来,等赵德彬离开技校的时候,邢爱丽已经嫁人了,老公好像还挺有钱的,赵德彬也就在同事那边听了一耳朵,好像说邢爱丽过得挺好的。
赵德彬年轻的那会,受不了邢爱丽的笨,只觉得世界上最笨的人,应该也就她这个水平了。
上了年纪后,他才开始觉得,邢爱丽的脾气那么好,心态也如此乐观,她的日子肯定能过得不错。
正因有邢爱丽这种大聪明“珠玉”在前,面对小王的时候,赵德彬才能耐得住性子,好言好语地交流。
现在想想,笨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他肯多说几句、多问几句,笨人也能把事情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