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心情,黄子澄慢慢的走过来,随着距离的缩短,他还没有看清王凡的身影,就听到哼哼唧唧的小曲,透着说不出的悠然快活。
他下意识里皱了皱眉,情况似乎与自己设想的有一点点不同。
再走几步,听清楚了那轻声哼唧的小曲:“二呀嘛更儿里呀,月了影儿照花前,华相府困住了,多情的唐解元。痴心的才子,我风流的汉,我在那佛前我求了几千年。不见那女天仙呀,不见那女婵娟...”
再看时,那小道童正背倚着牢门,瘸着的腿随意的摆在地上,好着的腿则脚踩地,膝盖架着手肘,那手肘随着曲调悠悠摇晃,连带着手里捏着的草根伴着曲调的节奏摆动着。
自己想象的等待磕头求饶的场面没有出现,这让黄子澄十分的意外。
原本确定无疑的念头又丝丝动摇。
王凡闭着眼睛,继续的哼唱着,他听到只有一个脚步声靠近并停了下来,脸上的笑容更加的灿烂。
看来自己又高估了这位建文朝的“内阁首辅”了。
“三呀嘛更儿里,明月照当空...美人呐,秋香哎,勾了魂的女花容...”王凡停止了哼唱,整个牢房瞬间安静下来,这一次连火把似乎都害怕了,屏住了燃烧声。
“四更呢?”黄子澄站在他身后,一直听着,这小曲初听的时候,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只不过男欢女爱的乡间野曲。
可静静的停下来后,又觉得这小曲虽然内容下流,但却别有一番风味。
历朝历代的审美虽然一直在变,但是能够通过劳动人民的口口相传遗留下来的东西,却有着穿越千年的魅力。
王凡唱的这首小曲《照花台》在诞生的那个年代属于时尚小曲,宣德至正德年间,时尚小曲主要流行于中原地区,嘉靖以后,流传渐广,到万历以后,“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传诵,沁人肺腑。”
黄子澄虽然从未听过,但这种小曲后世能在明朝流传开来,说明从属性上就符合明朝文人和百姓们的喜好。
“哦?黄公回来了。”王凡睁开眼,转头故意露出一丝诧异,而后又若无其事的转过头来继续把玩着手里的草根:“这四更自然是吹灯拔蜡,花差花差了。黄公是过来人,所谓食色性也,自然不需小道童多讲。”
听到他的油腔滑调中多了些敌意,黄子澄刚刚产生的那点疑惑消失的干干净净,也许是知道了这对男女的的美好结局,也许是再次确定了王凡的身份,他不打算再继续绕弯子,冷哼了一声:“龙虎山的道士就在外面,你却想要先见我,就是为了唱这小曲的?”
“小曲什么时候都可以听,但前提得是留着小命。”王凡也收起了嬉笑,这老头子是确定了要和老子撕逼啊。
堂堂建文朝的“内阁首辅”居然比史书上描述的更不堪,连这点城府都没有,果然应了那句:尽信书,不如无书。
王凡见到建文朝这三架马车的时候,虽然表面上嘻嘻哈哈,可内心中却丝毫不敢小瞧他们。
这可是能够爬到大明王朝顶尖位置的人,能够青史留名的人物,就算在战略上目光短浅些,却也是多年宦海生涯滚出来的人精,绝非他这等小人物能够抗衡的。
心里纵然嘲讽他们难怪能把大明朝祸祸的被朱棣夺去,但那也是把他们和朱棣对比,非是和自己这小道童比较。
但随着了解接触的越多,他越觉得失望。
这些人除了引据论点比自己强很多外,都有着十分明显的性格缺陷。
直到现在,王凡方才对他们,尤其是黄子澄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和判断:身居高位,蠢就是最大的罪过。
他现在可以确定,此时背后的黄子澄心中已经认定了自己就是假冒的,要和自己摊牌。
这让他无法理解,黄子澄就不会多想一想,这么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么?
只说最关键的:如果自己是假冒的,那真的小天师在哪里他就不想一想么?
虽然王凡没有见过后世的大明“内阁首辅”:例如严嵩、张居正、三杨等人,但以史料中对这些人的记载推测,如果是他们站在黄子澄的位置,此时绝对不会和自己谈论此事。
建文朝的文官,果然是蠢到了根子上,只是论政治斗争手段,连给东林党那群家伙提鞋都不配啊。
他敛起笑容,挪了挪屁股,转头看向黄子澄:“所以刚刚黄公出去的时候,小道占卜了一卦。”
黄子澄反倒来了兴趣,想要看一看这小子临死之前还要玩什么花样:“哦?卦象如何?”
“大凶。”王凡给他一个“可是了不得”的眼神。
“哈哈哈,如今的局面,对你来说确实是大凶。”黄子澄则笑出声来。
“对我?”王凡则一愣:“卜卦者不可自卜,没听说过么?我是给你算的。”
眼见这老小子连声“小天师”都不称呼了,王凡也不客气,不再称呼黄公。
“为我?”黄子澄更是哈哈笑起来:“好,好,你且说一说,为老朽卜的什么卦。”
他反倒也跟着坐下来:既然你不接话茬,老朽可是给了你求饶的机会了。
此时又发觉不按照往日里的君子规则要求自己的言行举止,居然很是爽快——一种从未感受过的突破禁忌的愉悦。
王凡也跟着转过身来,学着他的样子盘腿而坐,俩人一老一少,就这么隔着牢门看着对方。
面上全都笑着,可心里却都是要把对方置之死地。
“我算了下南北战事的结果。”王凡眯着眼睛,隐藏着难以抑制的凶光,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有人想要主动杀自己。
从湘王府到这金陵城的诏狱中,一路走来,想要自己死的人很多,但那些人只是要完成自己的任务,杀死自己并非主观意识的决定,大多都是顺手为之。
而只有这黄子澄,是主动动了杀机,为何如此,王凡不能理解——杀局已现,也没有必要理解了。
火把默默的烧着,光映照在俩人的脸上,勾勒出灰暗的阴影。
“南北战事?”这四个字说出,黄子澄脸上的笑容慢慢的凝固,又在王凡的注视下消失。
自刚刚方孝孺被齐泰亲切的拉走后,南北战事,尤其是北平燕逆,就成了他的心病。
削藩是他主持的,极力劝说皇帝放朱高炽三人回北平麻痹燕王也是他,建文朝第一次“文武之争”的挑起者也是他。
此时的黄子澄已然处在了建文朝这场大漩涡的中间:虽然宦海沉浮多年,可他还真没见过这种场面。
内心里早就乱了分寸,没了主张,控制不住那颗患得患失的心,因此刚刚才会被王凡的“晁错”提醒弄的六神无主。
也是为何对王凡突然动杀心的主要原因——我控制不了这些局势,难道还控制不了你这小小冒牌货的命运呢?
强者受辱,抽刃向更强者;怯者受辱,却抽刃向更弱者。
便是黄子澄此时最真实的心理写照。
那颗患得患失的心又涌了上来,压制住“这道童在妖言惑众,乱我定性!”的念头。
“他如今性命只在我一念之间,听一听又何妨?”内心里安慰着自己,面上露出不屑一笑:“哦,若你还能卜算国事,那要我等大臣作何?”
“你就说你想不想听吧。”王凡回之不屑,他已经看穿了黄子澄的不自信,这种不自信来自于他走到今日的位置不是靠着自己在官场摸爬的能力,而是靠着朱允炆的赏识。
建文朝的三大文官中,除了齐泰是朱元璋临死之前钦点顾命辅佐朱允炆的外,黄子澄和方孝孺都是新皇一朝得道,随之升天的人物。
这也是为什么在这三驾马车中,方、黄二人都以齐泰为核心,以能与他靠近作为自己心安与否的关键。
刚刚那场荒唐的类似狗血“三角恋情”的大戏,让王凡看穿了方黄二人内心的脆弱。
而一个人别管再强大,只要攻击其弱点,不能说一击毙命,却也可以事半功倍。
安静的牢房中,无语的对视下,黄子澄还是先笑了:“你且说一说。”
“耿炳文必败,李景隆则无功而返。”王凡说的很直接,丝毫不给黄子澄反应的时间:“刚刚告一段落的文武之争中,黄公大发神威,让徐辉祖等人狼狈不堪,如今又委以重任,难道黄公就不怕他们借此公报私仇么?”
“不可能!魏国公与长兴侯乃是志诚君子,虽与我等政见不同,却都是我大明的臣子,断然不会拿国事儿戏!”黄子澄还以为王凡能说出什么由头来,哂笑反驳。
“若他们养寇自重呢?”王凡则丝毫不在意黄子澄怎么说:“你们削藩,打压勋贵,要知道燕王也好,湘王也罢,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可都属于将门。只要保证最后是胜利的,偶尔的失利,能够铲除真正能要他们性命的人,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前世里,王凡是最不屑讨论靖难阴谋论的,什么李景隆是朱棣最大的间谍、什么靖难之役,大明勋贵将门出工不出力,什么靖难看似是藩王之乱,其实是勋贵阶层对建文的不满。
但凡研究过滹沱河之战、白沟河之战,藁城之战,以及堪称绞肉机之战的夹河之战,这些大战燕军和明军打的多么惨烈,就绝对不会相信这些阴谋论。
阴谋论之所以能够横行于世,受到大部分人的欢迎,主要的原因就在于,不管再大的事,只要加入阴谋论,那所有人都可以参与其中,每个人都能从中获取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而我就是那个少数人的优越感。
而一旦事实本身爆出一些与阴谋论重合的点时,更可以让这些无比坚信阴谋论的受众高潮。
王凡在了解黄子澄患得患失的心态后,就知道,靖难阴谋论可以吃死他:因为别人研究阴谋论只是为了心理的优越感,但黄子澄身在局中,这些阴谋论的真真假假,足以关系到他的全家性命。
在性命这事上,人性从来都是秉承着一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因此这历史上不管再英明神武的皇帝,在到了暮年后都爱吃药丸子求长生,就是基于这个心态:万一呢,万一是真的呢?
哪怕后世人人都知科学,明白生老病死乃是定理,依旧不少人在得了绝症后将希望放在老中医身上——莫说是得了绝症,就算是头秃的人,哪一个不是试遍了所有能知道的偏方?
“胜败乃兵家常事,皇帝不知兵,黄公也不知兵,战场之上还不是他们将门说了算?如果他们不仅和燕王暗通曲款,还要养寇自重,故意先输一场,然后说之所以会失败,那是我们准备不足,只要给足够的准备调兵时间,就可以剿灭燕逆,但这个时间需要用黄公的性命换取。”
王凡的话犹如恶魔的低吟:“文景之治素来是你们士大夫所追求的盛世,文景皇帝更是历来君主学习的榜样。可即便如此,景帝面对七国之乱时,依旧选择了杀晁错,难道皇帝当真圣明如文景么?”
“你!放肆...”黄子澄慌了。
“难道文官之中,就真的所有人都心向黄公,没有劝景帝杀晁错的袁盎么?”
王凡看着有些色厉内荏的黄子澄,又说出那句让他不敢多想的话:“刚刚德公离开的时候,可是连一句黄公都不愿意叫你啊!”
豆大的汗珠,从黄子澄的额头流下来。
相对于勋贵将门,他心里最担心的依旧是齐泰这位朱元璋临死前钦点的顾命大臣。
王凡的阴谋论吞噬掉了他本就不多的理智。
灰暗的牢房里,火把依旧啪啪的燃烧着,牢门隔开的两个人之间,火光照出的身影却慢慢的发生了变化。
王凡身后那小小的身影像是活了一般,慢慢的伸长长大,变作一只择人而噬的怪兽,向着黄子澄露出獠牙来。
“小,小天师...”黄子澄彻底怕了,他不由自主的俯下身:“还请小天师赐教...”
这句话,几乎是哭腔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