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祯走了一刻钟之后,李献的待遇就变了。
那个能在谄媚和威严之间自由切换的狱卒带来了上官,上官亲切的问候了李献的近况,又批评了狱卒对李献照拂不周。
随即,李献便身不由己的被换到了一个干净的单间,里面甚至还有案几和文房四宝,一看便是重臣待遇。
不过此刻案几上摆满了饭菜,甚至还有一壶酒水。
狱卒很是贴心的消失了。
“小心是断肠酒!”对面的老人犯馋涎欲滴,“老夫在牢中多年,看着对面这间牢房里死了五个人,死法不同,或是被麻袋压死,或是被黄纸蘸水遮住口鼻窒息而亡。就在去年,有個官员便是吃了一顿酒席后,吐血而死……”
李献却吃的安之若素,甚至还赞道:“味道不错!”
那些人若是要弄死他,何须弄毒酒这等最下三滥的手段。让他来个‘暴病而亡’岂不更好?
才将吃了个大半饱,狱卒又来了。
脸上堆砌满了笑容,“李郎君,恭喜了!”
“味道不错!”李献拿起一块羊排,起身道:“这一顿便多谢了。”
这人竟然知晓自己能出去,狱卒心中一凛,“客气,客气。”
李献拿着羊排,一边啃,一边走出刑部大牢的大门。
春光明媚,空气中仿佛带着生机,连雀儿的鸣叫都显得活泼了许多。
若非身后有咽口水的声音就更好了。
“郎……郎君?!”
十五岁的杏花蹲在刑部大牢左侧的角落里,双手牢牢护着一个竹篮,不敢置信的看着回头的李献。
“郎君……”
十五岁的少女哭的涕泪横流,实在是看不出一点美感。她泪眼朦胧的道:“我还以为郎君出不来了,他们说……郎君要被弄死在大牢里。”
这是李家最后的忠仆了,不,这是雇佣的仆役,和忠心没关系。
“我和他们对骂,他们骂不过我,就说……就说郎君若是能活着出来,他们便把姓氏倒过来。”
说到这里,杏花嚎啕大哭。
李献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便把啃剩下大半的羊排递过去。
杏花接过,一边哽咽一边啃。
李献揭开盖着竹篮的土布,里面是个大土碗,装着两张饼子,还有一个壶,竟然是酒水。
“他们说人死之前要喝酒,如此到了奈何桥才能不被鬼差吓住。”杏花吃的急了些,打个嗝,“我便买了一壶酒。”
李献喝了一口,“回家!”
“回家!”杏花扬起脏兮兮的脸笑了起来,春光正好照在脸上,明媚之极。
汴京城分为三个部分,从内到外是宫城,内城,外城。
外城的西南角,蔡河穿城而入,不多远有一座桥,叫做第一座桥。顺着桥往右是一条叫做老鸦巷的巷子。
李家便在老鸦巷的中段。
李献的回归令人街坊们大吃一惊,纷纷询问缘由。
“太后英明,官家仁慈。”无论是对谁,李献都是这句话。
李家当年也算是汴京的中产,宅子不算小,一水好木料打造的家具。不过父母去后,原身沉迷于科举中,忽视了打理家业,加之几个仆役上下其手,没多久就败落的差不多了。
不过架子还在。
午饭便是那两张饼,至于酒水,杏花说收起来,等郎君的同窗们来做客时有用。
同窗!
李献在回想着那场聚会。
这两日杏花为李献焦虑不安,到处打听消息,身心俱疲,李献令她歇息,自己说出去走走。
蔡河从外城西南穿城而入,往北方而去,没多远就突然右转,擦着内城外沿一路往东,最终再度右转,从宣化门出城。整条路线就像是一个倒U字形状。
商丛的家就在宣化门进来百步开外,迎祥池西面。
午后的春光催人欲眠,商丛急匆匆走出家门,眼神有些散乱。
过了观桥,他甚至还在桥边唏嘘了半晌,“那狗贼竟然逃过一劫,真是没天理啊!”
“那什么是天理?”身后有人问道。
“自然是……”
商丛面色突然惨白,刚想回头,就觉得有利器抵住了自己的腰侧。
“往下走,否则弄死你!”
二人顺着边上的台阶到了桥下,下面有个乞丐居住的洞穴,商丛刚站稳,就被一脚踹了进去。
“国安……”商丛挣扎着,当小刀顶在他的咽喉上时,他浑身颤栗。
“那日你不断劝我饮酒,见我喝多了,便多番吹捧我,蛊惑我为国为民上书太后……”李献见商丛想为自己辩解,冷笑道:“读书时,你可没那么忧国忧民。别说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若是如此,我为你刮目如何?”
小刀缓缓接近商丛的眼睛。
“谁指使你干的?”
商丛咬牙不说,却忍不住闭上眼睛。
当刀尖顶在眼皮上时,商丛尖叫,“是先生,是先生让我做的。”
“王渡?”李献再问,“那你为何愿意为他干这等大事?”
“先生说伱蠢,蠢就罢了,还重情义,这等人定然不会把我等说出来。”
蠢且重情义……李献眼皮子跳了一下,“这还不足以让你冒险!说!”
“先生答应为我举荐出仕。”商丛也是屡试不中,这等人有一条出路,便是有人举荐出仕。
虽说这等人的仕途比不过正经科举出仕的人,但好歹也是一条出路不是。
“起来!”
二人出了洞穴,商丛跪下,“我愿出钱赎罪。”
李献把家业都败光了,此刻穷的连杏花都只能买一壶酒为他送行。
李献却冷笑道:“我拿了你的钱财,回过头你报官,说是我抢的,我浑身长嘴都说不清。狗东西!脱!”
商丛眼底深处有遗憾之色,心想李献往日颓废狼狈,可今日怎地如此犀利睿智?
“脱?”
“要我教你吗?脱光!”
没多久,脱的赤条条的商丛双手捂着下身,哆嗦道:“够了吗?”
“转身!”
商丛转身,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李献一脚把他踹了下去,随即把衣裳卷在一起,疾步上桥,把衣裳塞进了木桥的缝隙中。
“有人落水了。”
有人尖叫,随即蔡河两侧围拢了不少人。
“呀!河水这般冰冷,那人竟然浑身赤果!”
有人认出了商丛,“那不是老商家的商丛吗?这大冷天的,他竟然浑身赤果戏水,有伤风化啊!”
“不要脸!”
大宋最重名声,商丛知晓,自己的前程,完了!
他极力抬头看去,就见岸边李献缓步而行,竟然不屑再看自己一眼。
“我这是疯了吗?竟敢招惹这等人!王渡该死!”
……
王渡已经死了。
王家的宅子还在燃烧着,军巡铺的军士们已经尽力了,当火势被扑灭后,只剩下些残垣断壁。
有人进去搜索,没多久就喊道:“都在这!”
王渡一家五口都在一个地方,被烧的蜷缩成一小团,黝黑开裂,看不出人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烧烤的味道,很重。这股味道被沾上后很难弄干净。
李献站在外围,身后有人说道:“咱们比你早到了一刻钟,那时候火头刚起没多久,不过,未曾听闻里面有人惨叫或是求救。李郎君,看来背后坑你的那人不简单!”
李献没回头,“设套让我入狱的官员何在?别说你们没动手。”
身后那人说道:“上吊了,就在自己的值房里。同僚叫门不应,便把门撞开。就见他吊在房梁下来回摆荡。那位同僚当场就被吓晕了过去,至今还未醒来。”
这是人的应激反应!
“多谢!”
“不必。对了,因你之事,我皇城司上下被官家斥责,说我等无能。上面倒是没怪你,不过却说了,此事透着邪性,以后你自求多福吧!”
当下朝中的政治斗争还弄不到这等血淋淋的地步,也就是说,背后那伙人走的是偏门。
可他们却能驱使王渡和官员,可见背后能量并不小。
李献有些幸灾乐祸,“找不到他们,皇城司的日子可不好过。”
“我皇城司定然能把那些地老鼠揪出来!”身后那人信誓旦旦的道。
李献笑了笑,“想来皇城司不会莫名其妙寻我,并说出这番话,可是有事?”
身后那人说道:“上面说了,官家对你印象颇佳。官家仁慈,可若有人倚仗官家的仁慈做些对不住官家之事,那他定然会死无葬身之地。”
赵祯对我印象颇佳?
李献微微蹙眉,“想来,我以后与官家不会再见面。”
……
承明殿是帝王和宰辅们议事之地。
一道帷帘挡住了宰辅们窥探太后的视线。
“臣听闻有士子上书太后,言出不逊,太后仁慈竟然放了此人。可此举把朝中威严置于何地?太后既然不忍处置此人,臣来可好?”
说着,侍中、枢密使曹利用屈指叩击帷帘上的珠子。珠子摆动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个举动跋扈,且轻浮之极。
太后眸色深沉,并未勃然大怒,“哦!此事倒是无需侍中出手。”
另一边手握笏板在观政的官家赵祯心中大怒。
随即,王曾出班开喷。
可曹利用只用几句话就令他偃旗息鼓:“若论口舌,老夫不及你王曾。若论远赴敌营拯救大宋,你却只配给老夫提鞋牵马!”
当年北辽大军南下,寇准拽着真宗出击,大战后,正是曹利用去敌军大营谈判,拒绝了北辽一方割土的要求,达成了澶渊之盟。
从此,曹利用就走上了仕途风口,一路高升。
他以大宋的拯救者自居,压根就看不起出身卑微,且是二婚的刘太后。
王曾,败!
王钦若接着上了,可浑身污点的他哪是曹利用的对手。
王钦若,败!
太后冷冷的道:“散了吧!”
宰辅们散去,太后久久看着殿外,突然说道:“老狗该死!”
赵祯过来,“是我无能。”
官家对太后本该自称臣,但太后不许,说太过疏离。
太后看向他,突然叹息,“官家,大宋这个家,不好当!”
“大娘娘,我想出宫。”
“作甚?”
“寻那李献说说话,否则闷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