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辅们今日说去观战,太后允了,她独自处置政事倒也轻松。
偶尔累了,太后抬头看看外面,恍惚间,看到了真宗皇帝被人搀扶着进来,欢喜的道:“有人进献天书,可见上天爱朕。”
恍惚间,她看到了那个孩子在殿外偷看自己,等自己看过去时便躲在门后,却不知自己的脚露在了外面。
恍惚间,铜镜里的自己头上有了白发。
可那又如何?
太后眼中多了傲然。
寇准势大,如今何在?丁谓专权,如今何在?
她执掌下的大宋,定然会蒸蒸日上。
一切都不错,唯有官家令她有些头痛。
一贯软弱的官家,最近变得有些咄咄逼人,竟敢顶撞她。这令太后有些诧异,仔细一琢磨,这些变化都发生在他结识李献之后。
那个年轻人有才,但从皇城司的禀告中,太后觉得此人有些傲然。
傲然吗?
那便让孙奭教教他,等磨砺一番后,也能帮衬官家。
“太后!”
罗崇勋的声音让太后想到了先帝驾崩的那一日,同样是尖叫。
太后的眼皮子在跳。
罗崇勋冲了进来,顺势跪下。借着那股子冲势,他竟然滑跪到了案几之前。抬头,狂喜道:“太后,大喜!大喜!”
“何喜之有?”太后面色不善。若是罗崇勋说不出个大喜来,今日少不得要屁股遭殃。
“太后,那李献竟然弄出了三锭的纺机。”
“什么?”每年都要带着贵妇人们织布的太后霍然起身,然后冷笑,“贱人,也敢欺瞒老身?三锭,手摇如何跟得上?”
“是脚踩!”罗崇勋说道。
太后:“……”
“臣亲眼所见织女演示,货真价实啊太后。由此,一人可当三人用,太后,大宋的布匹,要降价了!天下人有福了!”
太后一怔,“去西阁,若是有假,老身剥了你的皮!”
“若是有假,臣愿意戳瞎了自己的双目!”罗崇勋欢喜的道。
太后到西阁时,织女站在一边,宰辅们正在摸着纺机,不断提出问题。李献和赵祯蹲在一边,二人喝着茶水,悠哉悠哉的在说话。
“太后到!”
“见过太后。”
太后颔首,目光扫过李献和赵祯,“听闻,你弄了個三锭的纺机?”
“是。”李献点头。
“演示给老身看。”太后森然道:“若是有假,老身当正学风。若是为真,老身……当向你行礼。”
正学风,便是要把李献读书人的身份剥夺了。
李献对织女颔首,织女开始操作。
嗡嗡嗡……
织女只学习了一天,手法还有些不熟悉,但依旧能看出三锭纺机的巨大优势。
技痒难耐的太后缓缓走到纺机边上,“你且让开。”
织女让位,太后坐下去,跟着织女的讲解一步步尝试。
嗡嗡嗡!
纺机渐渐动了起来。
良久,太后看向李献,起身行礼。
李献赶紧避开,“不敢。”
尊老是这个民族一贯的传统,被老人行礼,那叫做折寿。
“你可知晓有此纺机后,大宋布匹的价钱将会让那些寒士欢欣鼓舞?少在布匹上花钱,便能多买些吃食。十门九织,那些妇人在家纺织,也能多了许多收益。冗费冗费,有此纺机,每年朝中将会省下一笔巨财。老身这是代天下人敬你。”
太后肃然道。
孙奭颤颤巍巍的走过去,摸着纺机,突然叹息,回身行礼,“老夫,输了!”
“先生!”几个官员惊呼。
孙奭说道:“老夫说节流,伱说开源。老夫,不及你!”
官员说道:“大宋就那么多人口,纺机改良固然可喜,可每年多纺织出来的布匹卖给谁?”
小机灵……王钦若看了官员一眼,心想此人的机变倒是不错。
是啊!
生产效率提升了,可随之而来的生产过剩怎么解决?
赵祯说道:“可售卖给北辽人。”
“可北辽每年出产的布匹自用有余,甚至还卖给大宋。”官员微笑道。
这是个问题,太后微微蹙眉,这时有人建言,“如此,可把此纺机置于朝中控制的工坊中使用,每年出产多少,由朝中决断就是了。”
“好办法!”
众人欢喜的道。
有人却在叹息。
众人看去,是李献。
“李郎君有别的法子?”官员觉得自己至少扳回了半局。
“北辽产出的布匹多,可价钱呢?”李献不想吓到这群人,只能慢慢说出自己的解决之道。
“与大宋差不多。”官员说道。
“那么,为何大宋不能用低价售卖布匹给北辽呢?”
李献的笑让赵祯莫名一个寒颤。
仿佛是看到一头老狐狸在准备坑人。
赵祯说道:“有此纺机,大宋布匹价钱低廉,就算是低价,也能有利可图。”
“再低些!”李献说道。
“再低些?”赵祯愕然。
“对,不亏本就好。”李献说道。
“那大宋可有益处?”王曾要发飙了,老头觉着李献这是糊涂了,想资敌。
“若是用北辽五六成的价钱售卖布匹,北辽人会买谁的?”李献问道。
“自然是买大宋的。”赵祯说道。
太后眼皮子一跳,心想这二人一唱一和的,竟有些像是哥俩好。
“北辽人买了大宋的布匹,那么,北辽产出的布匹如何处置?”李献丢下这个问题。
呃!
所有人都楞了一下。
王曾突然抬头,眼神凌厉,“太后,臣建言,严禁外藩人接触此纺机。”
太后缓缓点头。
众人有的还不明白,可见大家都面色凝重,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一直没吭声的吕夷简说道:“大宋布匹价钱低廉,如此北辽产出的布匹无人问津。货物积压会导致商人破产,或是转行。而那些纺织布匹的工坊和人家,因无利可图,无处售卖,也只能转行。如此数年后,北辽的布匹将大半靠大宋。若是大宋提价呢?”
孙奭悚然而惊,“北辽只能无奈接受!否则,他们将无衣可穿!好犀利的手段!”
过奖……李献颔首,“我把这叫做倾销。若是大宋与北辽彻底翻脸,便直接断掉布匹供给。”
“北辽也可重重新生产。”有人说道。
呵呵!
织女忍不住说道:“恕奴家无礼,要想重新出产布匹,得从种植原料开始,不是想开始便能开始的。”
“只是想想北辽铁骑赤果着身子冲阵,臣,怎地就欢喜不胜呢!”王曾目光炯炯,“如此,大宋手中便多了对付北辽的手段!此功,当赏,当重赏!”
北辽铁骑天下闻名,可赤果着身子冲杀的北辽铁骑……这怎么像是野人呢!
莫名喜感令赵祯心情大快,更欢喜李献即将进入仕途,“大娘娘。”
太后颔首,“此功利国利民,当赏。李献。”
这是要封赏。
李献行礼,“请太后恕罪,学生只想在家读书,无事便在蔡河边走走,听听曲,看看舞。”
这人竟然拒绝了封赏?
王曾盯着李献,想看看这番话是否只是托词,或是矜持之举。
可他看到的是从容不迫,仿佛面对的不是封赏,而是可有可无的玩意儿。
这人竟然淡泊名利如此吗?
太后眯着眼,被拒绝后,她自然不可能再度开口。可有功不赏,就像是有口气堵在了她的胸口,有些发闷。
“如此……”
“李郎君。”赵祯给了李献一个眼色,暗示他矜持的差不多了,赶紧谢恩。
“多谢太后。”李献再度行礼,“臣意不在仕途。”
织女发现所有人都是恍然大悟的模样。
随即各自散去。
太后一边走,一边微笑道:“此子非是考不中科举,而是故意考不中。目的便是不想出仕。好个小子,竟然无视功名利禄。罗崇勋。”
“臣在。”
“告知官家,以后无事,可出宫去探访民情。”
所谓的民,多半是李家吧!罗崇勋心知肚明。
这是对官家和李献交往大开方便之门。
……
“先生,李献就算是拿出了纺机,可此次辩驳的题目不是开源,而是我儒学对治国的好处啊!”
那个官员此刻醒悟过来了,“咱们都被那李献给带歪了。”
孙奭眸色幽幽,“能发明这等纺机的李献,你觉着他的学问会差?”
官员:“……”
“我儒学并无这等工匠之学,若是再辩驳下去,他只需问:我的学问能利国利民,儒学能如何?”
“我儒学博大精深……”
“治国第一条,民以食为天,蠢货!”孙奭眯着眼,有些愤怒,“哪个学问能让百姓吃饱穿暖,哪个学问便是天下第一。继续辩驳,老夫的面子不打紧,可儒学却会被他当众打脸!”
官员浑身大汗,行礼,“学生错了。对了,那李献难道不知这个道理?”
“他连科举都是敷衍了事,不想出仕,你觉着他会在意能否当众打脸老夫?”孙奭声色俱厉。他对李献的好感就在于此,故而不容许弟子诋毁污蔑李献。
“此人淡泊名利如此,我……我当致歉!”官员回身,可李献早就消失了。
……
“你为何不当众击败孙奭?”赵祯有些好奇。
少年人,总是热血的。李献莞尔,“我尊重孙奭,仅此而已。”
也就是说,换个人,今日李献必须要当众狠抽他的老脸。
“那你……真不愿出仕?”赵祯有些惋惜。
“名利于我如浮云!”
他此刻并无根基,贸然进入仕途,必然会被人狙击。比如说曹利用。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在没有自保能力之前,李献不准备跳进那个大坑。
李献拍拍赵祯的肩膀,张泽在后面脸颊抽搐,心想官家的肩膀好像不能拍吧!
赵祯抬头。
李献微笑道:
“我不为官,依旧能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