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辅们随后一起议事,王曾目光炯炯,要求倾销之策必须保密,以免被北辽密谍侦知。
“幸而曹侍中不在。”王曾最后给老对手曹利用下了眼药。
冯拯干咳一声,“此举利国利民,老夫老了,看着朝中人才济济很是欣慰,可终究我辈迟早会退出庙堂。那么,以后谁来接手?”
这话有些英雄迟暮的唏嘘。
吕夷简笑了笑,不吭声,鲁宗道却说道:“太后看人的眼光不错。”
可不是,太后掌权后,赶走了寇准和丁谓,几番操作,朝堂上秩序井然。而且太后用人更多是看此人的能力,这一点难能可贵。
可太后也有令人无奈的时候,当初她刚垂帘时,为了稳定人心,便对那些权贵说:你等皆是大宋的中流砥柱,家中儿孙想来也是才干过人。可老身却不知其名,提拔时往往错过。来,诸位把家中为官亲人的名字报上来,老身重点栽培。
权贵们狂喜,高呼太后英明,然后慌不迭的把名录送上去。
宰辅们眼中闪过无奈之色……此后,每当要提拔人时,太后会先对照那些名册。但凡是权贵亲人,一律不考虑。
“年轻一代中,人才有,不过李献此等人难得。”王曾对李献的印象大好。
“是难得,不过此子与官家交好。若是他此刻进入朝堂,必然会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恕老夫直言,此刻的官家还护不住他!”鲁宗道眼中有些不以为然之色。
“你却错了。”王曾摇头。
“为何?”鲁宗道的脾气也不好。
“今日李献为何出手?”王曾问道。
鲁宗道一怔,“你是说……”,他的眼中突然闪过恍然大悟之色,“是他在护着官家?”
太后禁足官家,李献反手对孙奭挑衅,随后扔出了三锭纺机这个大杀器,打的孙奭一伙人满眼金星。
他为的啥?
不就是为了给官家松绑吗?
而给官家上绑的,不只是太后,主要是他们这群宰辅,以及那些士大夫们。
几个宰辅觉得颜面无光,各自散去。
李献被官家留下来喝茶,赵祯兴奋的问了倾销的手法。
“倾销……就如同是欲拒还迎,重点是人心。人心趋利。咱们打个比方,若北辽此刻与大宋开战,同时用六成价格倾销布匹给大宋,你说,百姓会买吗?”
张泽在边上摇头又点头。
赵祯蹙眉,“百姓……应当会吧!”
“你这是不知民情。不知民情你如何做决策?拍脑袋?”李献摇头,“我可以肯定的说,会买。”
哪怕是后世民族概念深入人心,依旧无法阻止这等行径,何况现在。
“百姓不知厉害吗?”赵祯有些不解。
“对于百姓而言,更重要的是什么?”李献指指自己的小腹,“吃饱穿暖,这是第一位。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先贤们早已把答案给出来了,伱也早就学过了,可学了何用?”
赵祯茫然,“先生们说学了便有用,先贤之言熏陶之下,自然会随之而行。”
“我有一言。”李献走出殿外,赵祯跟着。
“你整日躲在宫中苦读,看似上进。可读死书有何益?读为知,知而不行是书呆子。”
他回身看着赵祯,“学而知之,知而行之。知行合一!”
这才是治学之道。
他随口一番话,可却令赵祯愣住了。
“我回了。”李献昨日准备了好食材,就等着今日为自己改善伙食。
赵祯嗯了一声,李献走出老远,回头看他依旧呆立原地,不禁愕然。
他不知自己随口一句在后世烂大街的知行合一,可在此时,却对赵祯有着当头棒喝,振聋发聩的作用。
官家傻了,一個有些傻的宫女喊道,随即引来了震动。太后闻讯把奏疏一扔,一路小跑赶到现场,就见赵祯站在那里,嘴里喃喃有词,眼神……有些茫然,没有焦距。
“令医官来。”太后跺脚,赶来的杨太妃想上前问话,太后叫住了她,“且等等。”
“太后,等不得了。”杨太妃一手把赵祯带大,此刻见他如此,眼中早已蓄满了泪水。
医官来了,见状说道:“太后放心,小事。”
说着,医官拿出银针,把针尖放进嘴里舔舐了一下,赵祯抬头,眼中神采奕奕,“我明白了。”
医官被吓了一跳,银针扎进了自己的舌头里,痛的惨哼一声。
“官家明白了什么?”太后心中一松,随即怒气上升,准备收拾这个越发不好管束的少年。
“学问学问,学了之后你还得去验证,验证了之后还有不明白之处,你就得去问。学问,万万不可闭门造车,不可凭空想象。”
赵祯欢喜的道:“大娘娘,小娘娘,我往日读书看似读懂了,可书中所言何来?皆是先贤从自己所行中得来。我学了先贤的学问,可却没经历过先贤的所行,如此,所学皆是空。唯有去行,把学问放在所行中去验证,这才是学问。”
太后眼中闪过神彩,杨太妃不懂这些,但见他言辞有条理,这才放心。
“午膳给官家弄些安神补脑的,大补。”杨太妃和医官嘀咕,医官一脸了然,“太妃放心,定然把官家补到位。”
太后仔细琢磨着赵祯的一番话,心中震动,“官家竟能悟到这等道理,这便是祖宗们护佑啊!”
“非也!”赵祯摇头,“是国安……是李献所授。”
李献!
太后心中一怔,“这是什么学问?”
“知行合一!”
……
还不知道自己被赵祯卖掉的李献在御街碰到了曹利用。
曹利用骑着马,身后跟着十余伴当,看着气势汹汹。
“李献!”曹利用勒住马,用马鞭指着他淡淡的道:“以落魄文人之身频繁出入宫禁,你仗谁的势?”
“道理!”李献微微颔首,“曹侍中以枢密使的身份,跋扈朝堂,仗谁的势?”
“狗东西!”曹利用眼中厉色闪过,随即冷笑,“老夫不与你一般见识。”
咬人的狗不叫,回到值房,曹利用吩咐道:“马上写份奏疏,进言太后……官家年少,不可误交匪类。”
这是把李献比作是匪类。
奏疏的流程是先审核,有问题的奏疏会被打回去,或是直接漂没,过关后才会出现在太后案几上。
哪怕是先帝在时,曹利用的奏疏从来都未曾被打回来过。
“侍中。”黄鑫急匆匆回来了。
“何事?”曹利用抬眸。
“奏疏被打回来了。”
曹利用不敢置信的道:“谁敢如此?”
他发誓,定然要让那人好看。
“是……宰辅们。”
“王曾老狗!”曹利用眼中多了杀机。
“嗯!”他发现黄鑫低着头,目光闪烁。
“包括,冯相。”
冯拯老迈且多病,留在朝中的时日不多了。所以老冯最近颇为自觉,做天和尚撞天钟,从不给自己找事儿。
曹利用大怒,当即打上门去。
可宰辅们此次却异口同声的说。
“李献?那是大才。”
“非匪类!”
“老夫甚喜此人,可惜不能收为弟子。”王曾的脸皮比曹利用也就差些。
曹利用铩羽而归,随即打听孙奭和李献辩驳之战的结果。
“说是孙奭败了。”
难道是因为这个?
曹利用不觉得宰辅们会被所谓的学问震住,那是为何?
第二日,他在议事中提及此事。
太后淡淡的道:“李献,老身觉着,此子可为官家益友。”
可前阵子太后对李献的态度还是不冷不热的。
曹利用:“……”
还不知曹利用被宰辅们和太后联手给了一记耳光的李献此刻在家中看书。前阵子他好不容易弄到了些珍贵的香料,做了一锅卤肉,准备今日享用。
杏花去蔡河边巡查生意,家里就他一人。春光在枝头摇曳,邻居家的狗在叫春,听着很是令人烦躁。女主人在呵斥。
“叫个屁,隔壁李献十九了还孑然一身,你一条狗子就急着找娘子?想得美!”
李献:“……”
有人在笑,李献叹息,“你不在宫中好生伺候官家,出来作甚?”
和老鸦巷的大部分人家一样,没事儿的时候,李家的大门都开着,邻居要窜门就在门外吆喝一声完事。
张泽行礼,“辽使来了,曹利用当朝称病。”
辽使……李献想了想,“长宁节?”
“是。”
太后的生辰也成了节日,规模不小,和官家的生辰乾元节差不多。按照宋辽两国的协定,双方重要人物的生辰,都要互派使者来贺。
“辽使骄横,无人能制,也就是曹利用。可今年他却称病。咱有个猜测……”张泽低声道,“装的。”
“不是猜测,就是装的。”
曹利用竟然撂挑子,这让李献把对他的评价再度调低了些。
“朝中人才济济,总不至于寻不到一个伴臣吧?”李献见张泽苦笑,心中一怔。
“这是个苦差事,做好了应当,做不好是罪责。”张泽说道:“曹利用令人传话,官家学问长进许多,当学以致用。”
艹!
李献下意识的想到了太后。
太后会如何选择?
太后直截了当的说,听闻李献说治学之道在知行合一。辽使饱学之士,既然如此,便让官家主持此事。
官家主持此事还把李献单独拎出来说一番自行合一,这便是给题目。
别光说不练。
来,李国安,你给老身演示一番,何为知行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