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献出宫时,依旧记得太后悻悻然的模样。
女人啊!
哪怕是近乎于帝王的存在,可依旧会小心眼。
走出宫城,就看到被几个侍卫围着的王贺。他手握柴刀,神色从容,仿佛面对的不是侍卫,而是土鸡瓦狗。
“放了!”随行的内侍说道,侍卫们这才不甘的散开。
“跟我走!”李献点头,王贺拎着柴刀跟在他的侧后方,这是标准的防御态势。
“家哪的?”李献问道。
“西北的。”
“做啥为生?”
这个问题难倒了王贺,他纠结再三,“杀人。”
李献的眼皮跳了一下,“杀人为生?”
“是,小人在西北为赏金杀人。”
“这不是刀客吗?”
“是。”
“为何来汴京?”
“被人追杀。”
“谁追杀你?”李献回头问道。
“党项人。”
“为何?”
“小人刺杀李德明失手。”
李献:“……”
回到家中,杏花见他带回来一个野性十足的大汉,不禁讶然。
西北王贺是回不去了,离开西北,举目四眺,王贺觉得再无自己的容身之地。直至此刻,当李献不是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而是温言问道:“此后你有何打算?”
王贺跪下,“愿为主人效死。”
午饭,李献让杏花多弄些肉,结果王贺一顿吃了半边肥羊,让杏花惊为天人,“和狄青一样都是饭桶。”
第二日,狄青来了,见到王贺下意识的止步,眯眼看着他。
王贺平静的看了他一眼,蹲在屋檐下,继续择菜。
“认识?”李献不知何时出现在狄青的身侧。
“不认识,不过先生,此人身上有股子令弟子警觉的气息,就像是……”狄青想了想,“山中猛虎。”
“不必惊讶。”李献笑了笑,在他看来,王贺是猛虎,而狄青却是万人敌。
两個不同方向的人第一次见面很是平淡,多年后,威名赫赫的狄大将军见到王贺时,依旧很是客气。
今日赵祯也来了,旁听了李献教授的课程,颇为惊讶。
今日李献说的是北辽的统治问题,提及北辽时,李献说北辽虽然强大,但北辽最愚蠢的行径便是学大宋。
“为何?”赵祯不解。
“大宋万般皆可学,儒学也可学,可北辽人学大宋用儒学来治国,注定会与大宋殊途同归。”
“归于何处?”赵祯这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从另一个角度剖析儒学和治国。
“兴盛之后,便是衰微,不可抑制的衰微。”李献摇摇头,历史上北辽的衰微和大宋几乎是同步。
“不可能!”赵祯恼火的道:“先贤之言博大精深……”
李献静静的等他安静下来,才继续说道:“儒学的精髓是什么?”
赵祯没法总结,狄青目不转睛的看着恩师,只觉得自己将会听到一番振聋发聩的言论。
李献拍拍案几,“儒学的精髓是修身,是让个体修行的法门。”
“人人都遵从儒学修行,如此,人人都是君子,这便是无为之治,天下自然大治。”赵祯反驳。
“人心有两面,善恶。儒学教导人向善,教导人要认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恶,教导人如何在自己身上实现祛恶扬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李献悠悠的道:“先贤们自然是令人高山仰止,可人心总是趋利。从前唐开始,哪一位重臣不是饱学之士?可有几人是君子?”
他看着赵祯,“本朝宰辅们,有几人是君子?”
“鲁宗道。”赵祯说道。
“鲁宗道敢于发声,扬言发动新政。可他难道不知晓太后不会答应?”李献毫不犹豫的揭开了深层次的小,“他争夺首相失败,内心郁郁,没有一番作为,他只能黯然失色,渐渐被边缘化。”
赵祯面色惨白。
“我带着你去处置秦宣强买田地一事,那些百姓刚开始喊冤,可等秦氏给了两倍价钱后,他们随即翻脸。任凭你如何掏心掏肺,可他们依旧如故。转瞬,我令人在地里埋下银子,他们再度变脸。”
李献看看狄青,再看看赵祯,“人心叵测,永远都无法靠自律来修行。就算是方外人,也得有什么戒律堂。为何?远离红尘的方外人为何需要监督,需要镇压?皆因人心永远都经不起欲望的考验。所以,君子之论,可以休矣。”
“君子没有吗?”赵祯看着有些茫然。
“有,凤毛麟角。”李献想到了一人。
范仲淹。
千古范文正公!
其人心中绝无私欲,一腔热血尽皆为了这个大宋。
官家有些失魂落魄的回到宫中。
太后闻讯把他找了去。
“……李献说方外人也需用戒律来镇压威慑,处在红尘中的凡人,如何能抵御各种欲望的蛊惑?既然无法抵御,何来的君子?他还说,儒学可用来修行,用来治国,那纯属是吃饱撑的。”
赵祯抬头,“大娘娘,他这番话,可对?当初名相赵普推崇儒学,有人借着他的势,说半部论语可治天下啊!”
“定远侯如何说的?”太后问道。
“定远侯说,儒学乃是汉人文化根基,不可或缺。但若说半部论语可治天下,让他们先把自己袍子底下的小治一治,把蜕化的脊梁骨给治一治再说。”
太后默然,等官家走后,说道:“老身一直不忍戳破官家近乎于纯真的软弱,还想着以后寻个机会……没想到却是定远侯。”
三日后,赵祯再度出宫。
他准备了一番辩驳之词,可李献今日却开讲的是边疆局势。
“党项崛起,对北辽也不是好事。在西北,大宋,北辽,党项三处接壤,北辽也颇为忌惮党项李氏,知晓三国吗?”
狄青摇头,李献简略说了三国故事,“在西北,这便是魏蜀吴的再现。”
“那谁是魏蜀吴?”赵祯问道。
“党项李氏是吴国,北辽是魏国。”
“那咱们……”
“蜀。”
赵祯黑着脸,若非打不过,他定然要和李献决斗。
李献说道:“党项会成为大宋的大麻烦。”
“虽说党项李氏桀骜不驯,可李德明依旧遵从大宋,何来的大麻烦?”赵祯摇摇头。
狄青说道:“官家,我以为先生此言甚是。”
“为何?”
“先生昨日说了欲望诱惑,凡人无法抵御。党项李氏渐渐势大,且无人约束,这便是欲望蛊惑。我以为,李氏必然会谋反!”
赵祯冷笑。
李献微笑看着弟子,轻声道:“初露锋芒,令我欢喜啊!”
赵祯临走前,李献用研究党项局势,必先研究党项李氏性格为由,请赵祯去查问。
“查查最近党项李明德的大事,要最近半年的。”
第二日,一个侍卫带来了结果。
李明德最近依旧如故,不过数月前李德明突然遇刺,刺客远遁。事后李德明大怒,清洗了内部十余贵族,杀了数百人。
晚上,李献走出书房。
王贺和夜色融入在屋檐下,不注意压根没法发现。
李献看了他一眼。
第二日早饭,李献把自己的羊腿切了一半,令杏花送给王贺。
这是把王贺当做是一家人,亲人的举动。
王贺默默吃了,早饭后,李献进宫,王贺默然跟在身后。
就像是,一道影子。
……
宫中很热闹,搬运各种器械的内侍宫女们络绎不绝。
“这是作甚?”李献问道。
带路的内侍笑道:“定远侯,这是要斋醮呢!”
“哦!”
李献想起来了,从先帝觉得自己和上天有某种特殊的关系开始,就频繁的弄些仪式和上天沟通。
比如说封禅,李献不知真宗哪来的颜面去封禅,就不怕老天一巴掌拍死这个逆子!
再有便是斋醮,斋醮不可怕,可怕的先帝弄出来的规模和次数。
任何事物一旦上了规模和次数,耗费就会呈指数级的增长。
李献在史书中见识过真宗的荒唐,可没想到他驾崩去祸害天界了,人世间依旧有人在继续他未竟的事业。
在站最后一班岗的首相冯拯勇敢的站出来,先来一句海内久安,接着话锋一转,说用度当有节。
——为了天下,节省些吧!
可太后和官家异口同声的道:“此先帝之意。”
逝者为大,这是中原的传统。
冯拯退回去,这位老人尽到了自己的职责,看了其他人一眼。
接下来,这个烂摊子是你们的了。
该庆幸还是头痛,都和老夫无关。
李献在赵祯那里看书。
“官家回来了。”
赵祯进来,李献问道:“斋醮之事如何?”
“先帝时天降书册,此天人感应。随后各地频现祥瑞,官民震动,多番恳请先帝封禅……这只是酬谢上天罢了。”
在李献平静的注视下,赵祯无奈摊开手,“天书我没见过,不过他们说令人震撼。”
“你需要天书来牢固地位吗?”李献问道。
赵祯犹豫了一下。
“伱可知斋醮靡费多少吗?”
赵祯点头,“巨大。”
“既如此,你依旧赞同,我想问问,你是想做个被上天眷顾的道士,还是想做个苍生的帝王?”
赵祯默然。
“你可知这个天下在沸腾了!”李献面色涨红,呯的一下,把手中的书卷扔了出去,起身往外走。
“闹剧一场!”
最后四个字传达了太后耳中。
“令定远侯在家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