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钢铁厂外,两株光秃秃的无花果树被门房上的钨丝灯照亮,显得火红又喜庆。
刚结束大会的职工三两成群地结伴回家,聂子航三人落在末尾,边说边走。
“你打算什么时候和郑厂长说小于的事?”余晓丽问。
聂子航思考了一下:“至少得等春节之后,现在说时机不大好。”
正说着,一边抽烟的聂子健拍了拍聂子航的肩膀。
“哥,你看那儿。”
不远处电灯最后的余光里,站着聂爱红、陈婷,还有一个聂子航从未谋面的韩技术员。
几人视线一碰,聂爱红高兴地朝大哥挥了挥手,等人近到身前了,便道:“哥,我升技术员了!”
“这么好?”聂子航稍稍讶异了一下,但此刻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位“不速之客”身上,暂时没有深问:“这位是?”
“这是韩技术员,天津人。”说话的不是聂爱红,而是聂子航身边的余晓丽。
余、韩两人亲切地握了握手,前者笑着说道:“这样,我和老韩有点儿事商量,你们兄弟姐妹聊着。”
上一回下图书馆的岔路口,聂子航被陈婷堵截,余晓丽也走得很快。
他回过味来,好一招金蝉脱壳!
咱们这位余技术员看似什么风闻都不过问,其实知道的比谁都清楚。
俩技术员结伴开溜,聂子航不由把目光投向妹妹,半疑惑半好奇地问道:“你和陈同志一起过来的?”
他还记得在陈厂长办公室里,聂爱红那副宛如巾帼女英雄的派头。
“她……自己说要过来找你,我怕路上太晚了,嗯。”
大约半个小时前。
聂爱红看着陈婷在钨丝灯的亮堂光线下走上了台。
陈婷身上没穿她素日最喜欢的大红色棉袄,而是身着一身红星食品厂工人制服,看起来十分单薄。
“值此职工大会之际,我谨代表个人向聂爱红同志道歉,并作出深刻检讨……”
大概由于陈婷身份的特殊性,周遭几乎没什么议论声,与韩技术员坐在靠前位置的聂爱红,也渐渐收起了兴奋之色。
这是她第一次在陈婷脸上看到平静如水的神色。
在整個检讨发言期间,这个向来爱哭的厂长女儿,居然没像意料之中那样委屈到流泪。
陈婷的变化真的很大。
收回思绪,聂爱红对聂子健使了个眼色,向来机灵的聂子健拉着聂爱红去厂区小卖部买东西。
于是光线尽头,再次剩下了陈婷与聂子航两人。
“陈婷同志,有什么事吗?”
剪了学生头的陈婷气质变化很大,没有了那两条小麻花辫,看起来成熟了不少:
“我在职工大会上做了检讨,也需要来和你道个歉。”
聂子航道:“上次在钢铁厂饭馆,伱已经和我道过歉了,实在不用特地再来……”
“我还要和你说声谢谢。”
聂子航定定地看着陈婷,确认这不是阴阳怪气的反话之后,露出一丝疑惑道:“为什么?”
陈婷摸着耳边的短发,她剪学生头已经大半个月了,但每天还是会下意识地去摸耳边,以为那条小麻花辫还在。
直到什么都没摸到,细碎的短发拨过指尖,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剪了短发。
“因为有这件事,我才学会了一些东西……职工大会的前一天晚上,妈怕我哭,和我说了一晚上的话。”
说到这里,陈婷顿了一下:“今天我做完检讨,很怕影响到爸爸。”
聂子航看着陈婷的眼睛,大略一笑:“不会的,食品厂里的工人同志只会称赞厂长处事公正,陈厂长的威望只会上升,不会下降。”
“可是厂里人会怎么看我呢?”
“尊重是自己给自己的,从来不是别人的施舍。”
陈婷抬起眼睛,凝视了聂子航一瞬,释然地放松了肩膀:“应该是这样的吧。不过我已经决定明年去参加高考了。”
聂子航诧异道:“怎么这么突然?”
“因为,我很羡慕……”陈婷把到了嘴边的“余技术员”咽下,换成了:“我很羡慕生活在燕京和上沪的人,我想去那边看看。”
聂子航欣慰地展开眉头:“你一定可以的!”
陈婷与聂子航告别之后,独自迈入煤油灯光闪烁的夜色。在无人打搅与窥视的归途,她的肩膀瑟缩了一下,似乎有两滴泪水从夜空中落下,滴入荒芜的草梗中。
……
是夜,聂子航拿出信纸,着手给他的第一封读者来信回信:
“雾月女士:
感谢你对《潜伏》的钟情与喜爱。关于传奇时代的故事,我大多自老人口中听闻,或者从报刊、杂志上所见,将那个时代的故事收集、整理,最终制作成我认为最合理的故事。
左蓝与穆晚秋的故事并非到此结束了,为了其后的阅读体验,我不方便在信件中透露我对她们的设定。
我只能说,故事需要铺垫,人物也需要成长。
我相信,雾月女士既然对本书保有热情,那么当真正且完整的左蓝、穆晚秋展现在你眼前时,她们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至于余则成,既然作为本书的主角,那么他一定会是积极的、向上的、立场正确的。
请期待后面的故事。
此致敬礼
顾秋”
整篇回信,聂子航秉持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原则,摸不清读者的喜好,无法规避雷区,就暂时不做深入探讨,以免未来的登刊书信联络,演变成了书信邮寄刀片……
小说是服务业,文学才能肆无忌惮地挥发感情。
秉持着这个理念,相比于雾月女士在信中的直抒胸臆、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恶,“顾秋先生”的回信则更为柔和。
完笔,聂子航借着煤油灯审视了一遍信件。
有近一个月的坚持练字,他现在的硬笔楷体已经初具端方之美,至少已经和潦草二字没什么关系了。
但楷体的弊端在于,会在一定程度上拖慢他的写字速度。
聂子航瞥了眼桌头的两页行楷字帖,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现在非常想念智能手机、电脑与打印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