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1月1日,元旦。
此时的元旦还没有实行休假三天的制度,建国初期,根据《全国年节及纪念日放假办法》规定,全民节假日放假共7天。
元旦1天,春节3天,劳动节1天,国庆节2天。
生产工人如要另行请假,则需要上报单位批条。
全员职工大会之后,厂里需要进行几日的人事变动,这时的假最容易批。
加之在余晓丽的牵线下,聂家三兄妹的请假批条没遇到什么阻碍,很快到手。
临出发一小时前,聂爱红脱下了那身没什么颜色的技术工人制服,换上了带泡泡袖的粉红色衬衫,再搭一件新踩的水红色棉衣。
她站在镜子前,左右摆弄了一会儿,又是整理袖子,又是打理辫子:
“哥,你说我这身出门行不行啊!”
一边的聂子健哼着淮曲《杨排风观灯》的调子,头发罕见地焗过了油,见状直笑道:“姐,我说你这辫子,拆了绑绑了拆,干脆剃了得了!”
聂爱红瞪了他一眼:“谁问你了!”
相比兴致勃勃的姐弟两人,聂子航显得格外镇定,拿着《上沪文艺》的样刊装进帆布包,又将兑换过的全国通用票证一并塞进口袋:“挺好的,我们到上沪应该有不少时间,可以把该逛的地方都逛一逛,买点东西。”
“好啊!”聂爱红眨了眨眼睛:“晓丽姐什么时候来?”
正说着,屋外传来一阵轻柔的敲门声。
“说曹操曹操到了。”聂子航走过去开门。
1978年的第一个早晨,阳光大好,晴色旖旎,一身蔚蓝色及膝大衣的余晓丽站在门口,内里穿一件羊毛毛衣,左手挎着褐色的女士单肩包,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聂子健在聂子航身边探了个头出来,睁大了眼睛:“晓丽姐,你今天特不一样!”
余晓丽温和笑道:“哪里不一样?”
“嗯……变漂亮了!”聂子健察觉到话里的漏洞,立马纠正道:“不不不,不是变漂亮了,啊不,也不是说你以前不漂亮……不是,我的意思是……”
余晓丽“扑哧”一声笑了,聂子航则微微笑道:“他的意思是,你没戴那顶灰色的技术帽,让人有点不习惯。”
“真的是子健不习惯吗?”
聂子航让了半个身位:“嗯,是爱红不习惯。”
苏南县火车站。
1978年的购票流程与后世相比,其实没有很大的差距,在售票窗口前排队,出示证件,付款,拿票。
不同的是,七十年代很少有订票的说法,大部分乘客都是即买即走。就算是委托亲戚好友帮忙提前买票,启程时间也大多在24小时之内。
原因之一,还是票源需求太大,像苏南县火车站这类的中转小站,在元旦这天也排起了小长队。
“聂子航是吧,证件。”
“还要买两张票,都是往上沪的,这是他们的证件。”
售票窗口的女售票员双手如飞,一边在窗口下的小铁盆里取证件,一边拿钢印盖章,动作之迅速,恨不得长出四万八千只手来处理购票问题。
“4张票6元钱,有座,10:30分开,记得早十分钟到月台排队,上车前还要查一次票。”
“谢谢伱同志!”
很快,四张硬板票到了聂子航手里。
自50年代起,除了特殊线路与罕见车次会使用需要填写的纸质代用票,铁路乘车绝大部分车次采用硬板票的发票形式。
硬板票由铁路局专门统一印制,存放在专用的客票库内,再分发到下属各個车站站点。
在乘客购票之后,售票员将车次、时间、座位等信息贴到硬板票的其中一面。
譬如聂子航的手里的这张火车票,一面用钢印盖着铁路局的签发时间,一面从最右顶格起,贴着苏南-上沪的站点信息。
然后是途经站、车票价格1.50元、是否硬座。
由于苏南距离上沪极近,近乎唇齿之交的省份,作为短途的火车票价也就便宜不少,若是从重庆直达燕京的长途,在78年可能要13-15元不等的火车票价。
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不远处,余晓丽与爱红、子健围在一架卖麦芽糖的小推车前,看着一个穿围裙、戴包头的大婶用宽面小刀掂起一条白花花的糖筋,利落切下几刀。
啪啪啪!几小段麦芽糖飞速落进糖锅里,紧接着又如葱段般被切作小块,大婶手扣着刀柄,颠勺似的将半斤麦芽糖装进袋子。
“东西好啦!查查,半斤糖!”
聂子健兴高采烈地接过袋子,让麦芽糖醇厚的香气涌入鼻腔:“真香!谢谢大婶!”
聂子航结束了近1小时的排队苦旅,把硬板票交给另外三人。
“上车了。”
……
如果观看一部关于七十年代的纪录片,提及坐火车,那么观影者第一时间想起的一定是密不透风的人群。
车厢和车门塞满了购票坐车的旅客,而身手矫健的则通过攀爬车窗的方式挤入车厢。
如果时间线再拉早一点儿,五六十年代,或者建国初期左右,火车的车顶上还坐着得意洋洋的少男少女。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年代的缩影。
但到了1978年,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是随处可见。
例如聂子航所在的苏南县月台,等车的乘客零星散布,并没有想象中的人潮汹涌,出远门的乘客在灰霾色的月台天顶下登车。但人群并不沉默,也不疏远,三两结队的友人低头说笑,排队等待检票的陌生人彼此闲谈。
聂子航在登车时听到这样的声音:
“侬豁脚去桑嘿撒(你顺道去上海吗)?”
“回测看看小鬼丫头(回去看看小女儿)。”
汽笛声响起了,车厢内充斥着从五湖四海汇聚而来的气味,聂爱红和余晓丽在一边坐下,子健与聂子航坐在两个女人的对面。
“这还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呢。”
车窗外的景色开始加速倒退,说话的聂爱红几乎趴在车窗上,眺望着远去的苏南县月台。
这是她人生中乘坐的第一趟列车,但一定不会是最后一趟。
“你呢,子航同志,也是第一次坐火车吧?”
不用抬头去看,聂子航也知道问话的是余晓丽,但他的目光还是从手上刚取出的《上沪文艺》里抬起,褪去技术制服的余显得格外光彩照人。
他微微一笑道:
“是的,我也是第一次。”
汽笛响了第二声,后座倏然传来激昂的二胡声。
是一首《东方红》。
一车厢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曲调结束之后,邻座的老人欣慰笑道:
“姑娘,能不能再拉一首《送别》?”
“当然好!”
悠扬的二胡再次响起,余晓丽与聂爱红跟随曲调哼唱了起来。
这样温暖和煦的氛围,聂子航还是第一次体会。
他在“长亭外”的歌声中,再次把目光落向《上沪文艺》。
首页前版,冯既才先生正在连载《义和拳》。
在小说末尾,聂子航忽然瞄到一则告示:
《上沪文艺》编辑部敬请各位作者于1月2日年聚。
这不巧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