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后世,聂子航第一次来和平饭店还是刚刚进入上沪高翻院,他作为同声传译高材生跟随法国驻华大使参观和平饭店,负责随行翻译工作。
余晓丽母亲所在的包房名为“紫霄”,整个房间呈古典金的色调,座椅、屏风乃至装饰性的影墙,都以中式雕花风格加以润色。
侧壁上开三张窗,窗前以衔钩竹帘作遮挡,倘若来宾想要在用餐时观赏上沪夜景,只需将帘角垂落的银钩挂起,整扇窗便呈扇形打开。
这边,刚进包厢的余晓丽一脸惊喜之色,显然对母亲的突然到来毫无预料。
“妈,你怎么来了!”
坐在首位的余母站起身来,笑意盎然:“不给我介绍一下吗?”
“喔!对!”余晓丽引着聂子航近前:“介绍一下,这位是工业局办公室主任,严主任;这位就是我在报告里提到的,翻译水平非常高的聂子航同志。”
严主任和蔼的伸出手:“很高兴见到你,子航同志。”
“严主任好。”
趁着三人就坐的间隙,聂子航对这位严主任稍作打量:
一件朴素棉绒大衣,戴着一顶类似渔夫帽的圆形窄檐帽,等余晓丽就近,严主任才把帽子摘下,露出一头乌黑浓密的及肩卷发:“快坐。”
说话间气质高华,很容易让聂子航联想到小学课本上宋庆龄的照片。
余晓丽迫不及待地坐到严主任身边,问道:“妈,这次怎么是你过来?之前信件里爸爸来信说,会是高副局长过来的。”
严主任拍了拍余晓丽的手,笑道:“我过来也是有原因的。接上级指示,咱们去年整年工业指数涨势良好,但也要作出相应的拓展,不仅要依托东北老工业区的庞大基础做好生产工作,还要将部分工业向南部发展,发挥江河海运优势……”
“所以这次,我来上沪走了一遭,和上钢厂长还有海事局局长见了个面。”
聂子航自觉坐在稍远的位置上,安静听着严主任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
国内东北老工业区目前属于工业发展的龙头,但在国企改革尤其是下岗潮之后,东北工业方面就会进入无法逆转的衰败事态。
从严主任的话中,他大概能听出上级有将南北工业均衡发展的意思……但这和他的关系不大。
“不过,听说今年会有风向政策的改变。”
“什么政策?是大改么?”余晓丽问道。
严主任笑道:“别说我了,你父亲也不够了解的级别,说不定也就是随口一聊。”
大方向政策改变……聂子航倒是听出了一点端倪。
将经济重心往南迁移,为改开做预备基础工作?
“丽丽,你出去一下。”
余晓丽没有多问什么,在起身时给聂子航使了个加油的眼神,自觉走出了包厢。
“子航同志,你是苏南县人,是吧?”
“是的,严主任。”
严主任微笑着点头:“关于余晓丽同志请伱参与翻译稿这件事,虽然你参与协助的翻译稿件没有任何保密等级,但你毕竟不是首都工业局的人员,也没有上峰批准。
因此,晓丽同志在这件事上也吃了处分。”
果然……就说这种事情轻易碰不得。
聂子航试探性问道:“那我……”
严主任道:“不用担心,虽然余晓丽同志吃了处分,但鉴于她的确为工业局发掘了优秀人才,且翻译稿质量过关,因此功过相抵……但接下来,我要询问你一些问题,子航同志。”
聂子航坐正了一点儿:“您请问。”
“苏南县虽然与上沪邻近,但本质并非一個大城市,据我所知苏南的教育普及程度不太高,你的翻译水平又非常之高,不仅精通英文,还能做法文翻译,这是非常难的,你是从学于何处呢?”
聂子航对此早有准备,脸不红气不喘地说着:
“是这样的,我的母亲是一名军医,会一点外文,在我小时候经常讲西方小说里的故事,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后来上初中之后,我的夜校老师是一个贯通西学的人才,我的英文兴趣来源于母亲,但真正的启蒙始于这位老师。”
“这位老师叫什么?”
“钟实秋。”
严主任莫名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儿熟悉,但眼下又想不大起来,只能点了点头。
于是聂子航接着说道:“我在初中时期有了英文底子之后,经老师引导,开始自学法文,经常购买由燕京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法文入门书籍,这对我起到了很大的帮助。”
到这里,聂子航算是大体把出身背景与精通英法双语的事情搭上了桥梁。
他相信,工业局的政审一定会有事后调查,但他的出身经历本就是板上钉钉,不可能查出错漏。
至于钟实秋方面……就算钟实秋被请去调查,他也有自信钟先生一定会帮自己说话。
原因很简单,就为着经历过十年暴雨的人依然对生活保有希望,也一定会对他伸出援手。
他有这个自信心,不过回苏南之后,还得和钟先生通个气。
严主任满意地笑着:“晓丽的报告中,也写道你是一个非常热爱学习的人,子航同志今年也参加了全国高考,是不是?”
“是的主任,我希望能够到苏南县之外的地方看一看。”
“报考的哪所学校?”
“燕京大学。”
严主任不无讶异地笑道:“很少有初次参加高考的年青人敢报燕大与清华的,单是这份勇气就值得嘉奖,我在这里先预祝你取得成功了。”
……
南京路大光明电影院。
一部动画版《大闹天宫》终于来到结尾,随着大荧幕的光亮逐渐熄灭,聂爱红渐渐从入迷与惊叹中恢复神采。
晚上21:00,南京路上闪烁着电灯交织的光线,不断响起的车铃与夜班车依然在水泥路上穿行,这是苏南县见不到的景象。
“韩技术员,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路口,聂爱红站在一盏电灯底下,脸蛋泛着微红,神色明亮地注视着她在苏南前所未见的繁华都市,间或朝着韩少平的方向瞄去一眼,又很快收起目光。
“我和余技术员是同僚,她在出发前和我提了一嘴。”
聂爱红状似恍然地点了点头,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指缝间捏着一截袖角。
“你的围巾是不是在电影院没拿?”
听到这句话,聂爱红才惊觉脖颈上一片凉飕飕的,后知后觉地摸了摸侧颈:“啊!好像是的。”
忽然,她觉得脖子上一暖。
没有蚊虫萦绕的灯光下,韩少平解下自己的围巾,给聂爱红系上:
“没关系,用我的。”
……
另一边,被饥饿频繁骚扰了半个小时的聂子健,在招待所楼下的面馆吃了一碗阳春面。
葱花、鸡蛋、麻油……吃饱喝足,打了个饱嗝的聂子健心满意足地走出面馆。
“先生!”
聂子健听见身后有人喊他,转头停下了脚步。
一个拎着小包的女人拿着一只钱包送到他面前:“你东西掉了。”
聂子健窘了一下,接过钱包道:“谢谢。”
“不用。”穿格子大衣的女人微微一笑,穿过行人与车流,消失在了聂子健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