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兰带着方鸣谦走去招待所。
招待所建在一个山坡上,门前一条斜斜水泥坡,栏杆大铁门后是一栋三层楼,院子里种着几颗大柏树,树下停着小车,是矿里接待来宾、吃饭住宿的好去处。
往里走,三层楼后那栋小二楼就是招待所食堂,一楼是大厅,二楼是包间,一伙人正挤在门前吵吵闹闹。
“我们为什么不能开包间?”
“你们没有介绍信,开什么包间?”
“开包间还要介绍信?这是什么规定?”
“按规定,包间是接待干部领导的,你们工人开什么包间。”
“工人就不能开包间?你们这是搞歧视。”
“规定就是规定,给你们开了包间,上面知道了要追究我们责任的。”
“怎么回事?”李秀兰带着方鸣谦走过去问。
“吃个饭还要开介绍信,你说这是不是故意刁难我们?”毛有志气呼呼说,“真是岂有此理。”
“那个是你小叔叔,”李秀兰指着人群里一个戴蛤蟆镜的人说,“认不出来了吧?”
方鸣谦看过去,只见方水根烫了一头卷发,留着长鬓角,衬衫又小又紧贴在身上,一条喇叭裤裤脚拖在地上,他挥挥手说:“算了算了,跟老古董吵什么,我们去找个不要开介绍信的,我不信,有钱还没有包间吃饭?”
“走走走,我们去白鹿酒家吃,”毛有志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方水根看见方鸣谦笑起来,摸摸他的头:“谦谦你又长高了嘛,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你婶婶徐老八。”
方鸣谦看了看被称徐老八的女人,身穿黄色套裙,脚蹬红色高跟,烫一个爆炸头,挂一串大项链,他鞠躬喊:“婶婶好。你真的叫徐老八?”
女人笑:“是啊,我真叫徐老八。”
“那你爸爸妈妈起名真偷懒,你姐姐是不是叫徐老七?哥哥叫徐老六?排上去到徐老大?”
“我最小,他们名字用完了,就叫我老八老八,不是挺好听的?”
“嗯,顺口,老八婶婶。”方鸣谦傻笑着挨了方木根一腿。
“有志,你说的那个什么酒家在哪里?我们去那里吃,”方水根带着一大群人呼啦啦走下招待所,“都是老顽固,还要什么介绍信,迟早要被时代淘汰。”
到了白鹿酒家,服务员见到一大帮人,脸上立刻笑开花,自动把他们领进包间,方水根对服务员说:“也别点菜了,叫你们厨师多烧几个拿手菜,尽管上,有什么酒?上几瓶好的。”
服务员眉开眼笑走出去,方木根板着脸:“哎,怎么能让他们随便上,等下给你多算钱。”
“小意思,毛毛雨,今天就是要吃得开心。”
“小叔,你头怎么了?”方鸣谦看着他一头又厚又卷的头发,“好像被爆竹炸过一样。”
方水根打了他一下:“这个是现在外面最流行的发型,你不懂不要乱说。”
“水根,你现在是阔起来了,”毛有志看看他的时髦鬓角,“像个城里人一样了。”
“也没什么,跟着车跑了几趟广东,开了开眼界。”
“你们现在一个月多少工资?”方木根问。
“服务员,酒怎么还不上来?再来点饮料,可乐有没有?”
三四个服务员一齐进来,端上花生米、卤牛肉、拌海蜇、白斩鸡一堆冷盘,又拿来了几瓶白酒:“我们没有可乐,只有健力宝和香槟酒。”
“那就拿香槟酒,”方水根站起来开了白酒,挨个往小杯里倒,“来来来别客气,先吃菜吃菜。”
方鸣谦面前的小碗里倒上一碗香槟酒,冒着气泡,黄黄甜甜的。
“我先敬大家一杯啊,”方水根端着酒杯站起来一饮而尽,“我先干为敬。”
“这次来有两件事,第一是我和老八过年准备结婚,通知大家一声,到时候喊车来接大家去吃喜酒。”
众人连连道喜。
“第二件事呢,现在条件好了,大家都富裕了,有些物资也紧俏,我方水根不才,有点小门路,可以搞到这些东西,以后大家有什么想买的电器,比如冰箱,彩电,洗衣机,尽管跟我说,我负责送到家门口。”
“水根,你可以啊,当倒爷了?”毛有志说,“也带兄弟们赚点钱啊。”
“不是倒爷,我们铁路上工作的嘛,总归接触的人多一点,各方面调剂调剂,可以帮帮大家。”
方水根指指方木根:“以后大家有什么需要,跟我哥说一声就行,来,哥,我再敬你一个。”
兄弟俩喝过酒,方水根脸微微红起来,吃了两口菜继续说:“我这个大哥,劳苦功高,下面六个弟弟妹妹,以前苦啊,都靠我哥每个月往家里寄一半工资,我们这些弟弟妹妹才有学上,没有我这个哥,我也当不了兵,也没有今天,老八,你帮我敬一下哥。”
徐老八端着酒站起来用乡音敬了酒,方木根两口下肚,关公一样红了脸,毛有志眉飞色舞,开始轮番给桌上老乡工友敬酒,白鹿酒家热菜一样样端上来,铺满一个大圆桌,厨师拎着一只冒油烤鸭出来,引起了一阵轰动:“各位老板,这个是我们白鹿酒家的特色菜,刚出炉的烤鸭,我们厨师在北京学了几年,今天给大家试试菜,我们新开张没多久,老板说今天他请客,免费送大家吃。”
烤鸭的小个厨师进来,憨厚地笑笑,手里拿了一把方片刀,刷刷切下去,把一只油汪汪烤鸭片得整整齐齐码在盘里,又把骨架拿去后厨做汤。服务员说:“你们要是吃了觉得好,就给我们多宣传一下。”
“你们这个菜是不错,”毛有志指指桌上说,“态度也比招待所好多了,以后要吃酒,我就来你们这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的广丰老乡们开始用广丰话聊天劝酒,在熟悉又陌生的乡音里,方鸣谦埋头大口吃肉,把两个腮帮塞得鼓鼓,他听不懂大人们的生意经,也不知道他们眉飞色舞的原因,他只知道一件事,小叔一下子阔起来了,要带方木根迈上共同富裕的道路,虽然方木根对自己不好,然而一个有钱的坏脾气爸爸,总归强过一个没钱的坏脾气爸爸。想到这里方鸣谦莫名开心起来,端了一碗香槟气泡酒站起来,主动给方水根敬酒:“叔叔,我敬你一个,祝你和婶婶早点结婚,生个大胖弟弟!”
方水根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你要好好读书,以后长大了,考个名牌大学,给我们方家长长脸,光宗耀祖一回。”
两人把杯中碗中酒一饮而尽,方水根时而用普通话,时而用广丰话,在桌上谈起了天下大势、未来发展和时代潮流,在方水根的描述里,未来是黄金时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神州大地,祖国面貌日新月异,他们这些寒门子弟,将史无前例迎来发展机遇和无限机会,这一切归根结底只有三个字:做生意。
方水根说:“我们算是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呀,国家改革开放了,我们这些人风华正茂,不响应国家的号召,怎么对得起这个时代?怎么对得起自己?”
“水根啊,你不是当火车司机嘛,怎么讲这种话。”一个工人老乡说,“前段还批过投机倒把。”
“我以前也是这样,想着在一个单位,弄一个铁饭碗,一辈子过到老,可以了,不错了,但是这大半年跟着火车在祖国各地跑了跑,外面真是翻天覆地啊,日新月异,报纸上那句话怎么说?对,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神州大地,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就是我们的机会啊,我书没念过多少,上不了大学,但我现在有这个机遇就要好好抓住,争取当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等我先富起来,我就带大家一起富!”
老乡们为方水根的共同富裕鼓掌敬酒,又喝了一轮酒,方水根兴奋异常。
“讲到要怎么富的问题,很简单嘛,老办法行不通的,你守在一个单位十年二十年,排资论辈,评评级别,慢慢升,工资一级一级长,比谁熬得住,那要等到猴年马月?要富起来,也很简单嘛,三个字,做生意,四个字,敢想敢做,你要学会做生意,什么都解决了。打开头脑,改变思路,时代不一样了,潮流不一样了,现在强调的是个人努力和奋斗,你们要奉献集体,很好,我佩服,但我方水根要闯一闯,能闯出点名堂,我也绝对不会忘记大家。”
包间里又掀起了一轮敬酒潮,大家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你一杯我一杯劝着酒,吃吃喝喝到七八点,才意犹未尽散了场,结了账出来,工人们醉醺醺往采场走,小叔和婶婶带他们去了招待所套间,这一次方水根来访十分阔绰,两人住的不是那种通铺房间,而是有浴室、客厅、卧房的套间,方鸣谦进去四下蹦跶,在三个房间里来回转悠,小叔从旅行包里翻出一套灰色运动服丢给方鸣谦说:“叔叔这次没什么东西送你,给你买了套进口的运动服,你穿穿看。”
方鸣谦连忙换上,灰色套头运动服上下一套,胸口印一只跃起的豹子,写着puma四个字母,他指着胸口的大字母问方水根:“小叔小叔,这个牌子要怎么念?”
方水根醉眼朦胧看了看字母说:“扑嘛。”
坐着聊了一会天,一家三口告别出来,走出招待所大门,方木根长长叹一口气说:“哎,想不到想不到,我们方家这一回祖坟要冒青烟了,他要是做得好,我们就不用整天上三班倒了。”
“你不要想太远,”李秀兰说,“钱还没赚到手呢,就开始跟他们一起吹牛皮。”
“你女人家懂什么,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当年错过了高考的机会,这一次不能再错过这发财的机会了。”
方木根突然转身看方鸣谦,后者浑身一抖,噤若寒蝉,他点点方鸣谦的脑门:“从今往后,你给我识相点,我们方家要转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