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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0 畜生(二)

咣当!

石磊关上牛背上的盖子,然后上了一把锁,接着快步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做完这些,他已经大汗淋漓,因为火焰的温度着实很高,稍微靠近久了便烤得皮肤刺疼。

他下来之后,走到墙边,那里有一排总控开关,他按下其中一个,实验室里开始响起嗡嗡的声音,那是排风系统在运转。

咣啷,咣啷!

北北拼命挣扎着,牵扯着四肢上的皮带,可是那东西宛如太上老君的幌金绳,越挣扎就勒的越紧,没几下,她的手腕,脚腕,全都勒出了血痕,她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嚷着,脸上持续滚落豆大的泪珠,恨不得这一刻在铜牛肚子里的,是她自己。

末了,她没了一丝力气,萎顿在铁床上,裸露的肌肤挨着冰冷的床板,她抽泣着,哆嗦着,觉得身子之下是比北极的浮冰还要刺骨的寒冷。

实验室中央,火苗高窜,舔舐着牛腹,形状犹如恶魔的利爪,穿过明与暗的交界,狰狞着从九幽地狱伸向人间,把指缝中的痛苦、折磨、残酷、恶毒统统释放出去,然后抓取生命与灵魂。

铜的导热性很好,没用上多久,牛肚子已经变得漆黑,冒着阵阵白烟,被天花板的排风扇吸成一条白练,然后,牛腹最中央的位置开始微微泛红,继而红色的面积又不断扩大,整尊铜牛散发着滚烫的高温,四周的空气扭曲不清起来。

在这种时候呆在铜牛肚子里会是什么感觉,只有莫征知道。

煎烤,焚烧,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痛苦,火苗会持续撩拨你的每一根神经,时时刻刻提醒你去注意这种疼痛,在这个过程中,你做不到任何分心,也绝无昏厥过去的可能。人们在一生中多多少少会接触一些类似的疼法,比如吃饭时,滚烫的汤汁洒到身上;比如烹饪时,热油不小心溅到脸上。一瞬间的接触,会让你跳脚,让你痛呼出声,而稍微严重哪怕一丁点的烫伤,就足以使医院的烧伤科成为病患们鬼哭狼嚎最为剧烈的科室。

相比之下,持续不断的,无处可躲的煎熬,又如何呢?

对此,莫征认为自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他仍然高估了自己。

面对这种苦楚,心理准备是没用的,因为你的身体永远不可能做好准备,它从未习惯过这种感觉,也不可能习惯。

莫征刚刚躺进去的时候,身下只是微烫,他拼命忍着,咬着牙关,胡思乱想一些有的没的,借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想到在炼丹炉里呆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孙悟空,幻想自己出去以后会不会也炼就一副火眼金睛。他想到楚汉第一舌郦食其,被蒯通三两句话坑成了骨头汤。他想到来俊臣对周兴说的那句请君入瓮,想到受纪侯谗言而被周夷王汤镬的齐哀公,他想起伯邑考,想起朱高熙......等到身下的铜板由表及里变得通红一片时,他什么都不能想了。

如果人间有地狱,他觉得自己所处的这个仅容一人的狭小空间就是地狱;后背上传来嗞嗞声,同时一股奇怪的香味混合着热铜的腥味溢满这个空间;他想转身,想翻滚,想把超越极限的痛苦化成一声惨叫给呼出去,但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忍住了;他看到了自己的头顶,眼前的上方,一支喇叭吹管形状的铜管子伸了出来,那里通着牛嘴;此时空气已经炙热成蒸笼一般,吸进去的每一口气都残酷地灼烧着气管和肺子,但他硬是没有凑上去,他咬碎了一口白牙,愣是一动不动!

石磊坐在一张靠墙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盯着铜牛,等着里面发出能使他愉悦起来的动静。他时不时看一眼手表,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里面竟然毫无声息!

他嚯一下站了起来,双眼瞪成一对大圆李子。

这不可能!

不可能!

要知道,这尊铜牛是他最喜爱的刑具,没有之一。

若论使犯人生不如死的法子,他有很多种,更多的时候,一片小刀,或一支锥子,足矣。但这些东西都没有铜牛来的惊心动魄,以往处理过的犯人当中,单是从牛嘴里喷出来的惨呼,就足以使一个大男人吓得捂起耳朵,可想而知里面的倒霉蛋遭的是何等样的罪!

这尊铜牛,在非常公司的实验室里,没有人会用,没有人敢用,如果说这帮专职提取抑制剂的实验员,个个是杀人不眨眼的血手屠夫,那么,在铜牛面前,与石磊相比,他们就都变成了娘儿们!

任何妖怪只要到了石磊手里,就等于活着堕入地狱,可以提前享用一至十八层的种种玩法。他作为实验室的新人,却比任何前辈都天赋异禀,在提取抑制剂这件事上,如果说别人是烧灶添煤的蒸汽机,他就是燃油旋轮的发动机,提取量与提取效率不可同日而语!

他还记得第一次面见老板时,两个人,两句话,就定下了他后半生的职业生涯,那一次,老板问:你觉得非常公司凭什么需要你?石磊答:我能让每一个犯到我手里的妖怪,在漫长的余生里,每一秒都无比后悔,后悔自己是一只妖怪。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没有仇恨,没有愤怒,只有让人不寒而栗的平静。老板当即就拍板把他安排到实验室,他执掌非常公司几十年了,就没见过这样的实验人才!

从那以后,石磊的名字,恶魔的影子,不光拘留所的妖怪见了他要尿裤子,就连同事们都尽可能躲他远远的,他们觉得这个新来的小子,比妖怪还他妈妖怪!

最变态的人总是容易和最变态的物件产生微妙的感情,譬如这尊铜牛,曾经只是实验室墙角里的一尊蒙了灰的摆设,多少年一直都是,直到石磊的到来,使它重新焕发了光彩。他对它有一种矛盾的情愫,他愿意见到它熠熠生辉的样子,连犯人透过它的嘴传出来的嚎叫都是那么动人,但他也怜惜它,常常担心连番上阵会让它快速老化,尤其看不得它在变得通体炽红之后,冷却下来时那副黑黢黢的样子,简直如自己的女人遭到了蹂躏!

他记得,派遣这尊铜牛出征的屡次经历中,最难忘的就是处置一只女妖——那是一只蝶妖,除了背上那对颜色鲜艳的翅膀,她从头到脚都像最美的人类少女,娇小的身材,光洁的皮肤,嫩白的脸,水灵的眸子,当他第一眼看到她,便觉得只有铜牛才能配得上她。

他还记得她受刑之前梨花带雨的表情,刺激着他心尖儿上的每一根毛细血管,他的残忍难得地柔软起来,于是他掏出手帕,温柔地帮她拭干眼角的泪水,然后温柔地推出铜牛,温柔地点火,温柔地把她推了进去......

当第一声凄厉从牛鼻子里传进他的耳朵,他一下子就闭上了眼睛,双手死死地握住椅子扶手,浑身颤抖,汗水涔涔,那是至高无上的快感!

那叫声,绝不是粗粝丑陋的男性妖物能够拥有的,与之相比,他们的嚎叫可以说玷污了自己心爱的铜牛,他们把它的哞声搞得像活阉牛蛋一样,肮脏,刺耳,毫无欣赏价值。但她不一样,她的尖叫悠长而婉转,像正在经历分娩之痛的母亲,像从铜牛肚子里随时会蹦出嗷嗷待哺的小犊来,他从那高亢撕裂的惨呼中,竟然听出了一丝新生的神圣!

为了褒奖这份神圣,他决定赐予她最好的礼物——死亡。

于是,他烤了她整整一天。

他一边享受着独一无二的凄厉,一边赞美这份顽强的生命力,当尖叫渐呼渐低,直至归于静止,他为了让铜牛降温,又花去了半天时间,那时已是深夜,他爬上台阶,掀开铜牛背上的盖子,把头探了进去,他看见,里面有一只烧成焦炭的蝴蝶,盖子一开,一股风灌了进去,把她吹成了一片飞灰。

那天的经历,他觉得可以回味一辈子,从那天开始,他觉得再也没有谁值得自己动用铜牛。

当然,这次纯属例外,因为对自己有恩情的莫大探长交待下来,要自己好好招待这只胆敢伪装成他的妖怪,那么,自己也就不得不违背意愿,给这个罪恶滔天的犯人上这道大菜了。

可是......眼看半个小时过去了......

石磊心里像憋了一团火,炙得他五脏六腑无比难受。

你为什么不叫!

你凭什么不叫!

爷爷惩治过的犯人,双手双脚都数不过来!

你有满腔热血,我有凝血毒药,你有铮铮傲骨,我有刮骨钢刀!

你叫啊!!!

你叫啊!!!

给我叫!!!

石磊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屈辱,觉得心爱的铜牛受到了极大的亵渎,他失心疯一般把挂在墙上的工具拨得稀里哗啦响,然后从上面一个一个摘下来,狠狠往地上砸着,溅出团团火星,燃烧了他怒得血红的双眼,脖子凸着青筋吼道:“叫!!!给我叫!!!”

咚!咚!

“咯咯咯,咯咯咯咯。”

房间的一角,北北平躺在床上,用后脑勺一下一下撞击床板,发出瘆人的笑声。

她的舌头不知何时恢复了过来,殷红的小嘴微张,从里面吐出冰冷的句子。

“他死了,他一定是死了......阴司有序,黄泉可渡,执念放不下,也走吧......”

什么?

死了?

石磊微微一愣,暗叫一声糟了,赶紧从地上捡起一根铁钎,对准铜牛底座上的按钮杵了过去,啪嗒一声,烈火瞬间熄灭了。然后他火急火燎地跑到床边扯下水管,把水压加至最大,对准铜牛喷了起来。

滚烫的热铜一接触冷水柱,嗤啦啦地冒起团团白烟,石磊不断变换角度,足足浇了十多分钟,铜牛才算冷却下来。他飞奔上台阶,打开盖子,然后等了一会,等里面的热气全放跑了,才探过脑袋去看里面的人。

实验室的天花板降下耀眼的灯光,他看见,里面的人已经彻底烤成焦黑状,分不出五官鼻眼,身上的皮肤到处向外翻卷着,露出森森白骨,散发着熏人欲呕的焦糊味儿。

他竟然仍旧保持着进去时的姿势,一动都没动!

怪不得死的这么快,要是不通过铜管进行呼吸,热气很快就会把五脏六腑灼得焦烂!

石磊头上滴落了几颗汗珠,莫探长特意嘱咐过,这个犯人不要搞死,可是现在,这,这......如何是好?

喀拉,喀拉,喀拉......

咦?

什么?!

这不可能!!!

石磊瞪大了眼睛。

心跳仿佛都停止了。

铜牛肚子里的人.......

竟然动了!!!

他吃力地起着身子,他的背部黏到了铜板上,他双手撑在身体两边,竭力地起着,直到嘶啦一声,从后背黏下了一层皮。

然后坐了起来。

他继续吃力地撑着双手,想要站起来,接着又是嘶啦一声,从他的屁股到脚后跟,全部被撕下来一层,与黏在铜板上的背部皮肤连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人形。

他站起来了。

他像一具火灾后的废墟里挖出的焦黑干尸,僵硬地移动四肢,从铜牛里缓缓地爬了出来。他的两片嘴唇已经烧化了,露出两排狰狞的牙齿,他的眼皮也烧化了,露出两颗干瘪的眼珠子。他呲着牙,喀拉喀拉地扭动脖子,朝向了站在一旁的石磊。

石磊双腿打着摆子,浑身颤抖着,冷汗打湿了白大褂,上面透出难看的汗渍图案。

莫征颤巍巍地举起一根手指,那只能算是一根黑乎乎的骨头,上面挂着几粒烧成炭渣的肉。他把手指指向石磊,牙齿掀开一条缝,喷出一口带着焦糊味的热气。

“畜......生......”

咕咚。

说完,他从台阶上滚了下来,落在地上,然后借着惯性,滑出去老远。

他的周围散落了一些炭状肉渣,混着红褐色的、不知是油是血的液体,在地上抹出一条一人宽的痕迹。

像一道难看至极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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