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襄,大明宫,紫宸殿。
安景朝安懋嚷道,“皇兄,我想看女相扑。”他说着,嘟起了嘴,“邰通劝我不要去看,方才去给姊……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也让我待在府里。我一年到头,能看几次女相扑?皇兄可得帮我。”
安懋把安景带来的信放在案上,信纸轻飘飘的,安懋也不拿镇纸去压,只是任它虚虚地搭在桌上,“你一年到头都不上学,整日就是玩乐,现下朕册了庶妃给你,你还这么不上进,可是辜负了朕的苦心。”
安景得了安懋这个“不上进”的评语,不急也不恼,低下头作了片刻反思状,便恢复了原样,他抬起头来,对安懋笑嘻嘻道,“皇兄有所不知,上学和读书不同,我不上学,不代表我不用功。”
安懋撑着额头,玩味道,“那你最近读什么了?说给朕听听。”
安景支吾了一会儿,道,“唔……《三国志》。”
安懋笑道,“经史一类图书甚多,你读来读去,却只会读《三国志》。”
安景不好意思道,“小时候听《三分》的话本故事听得最多,所以到现在,也还是《三国志》读得最通。”
安懋了然道,“霍四究的《三分》,听来的确畅快,可《三国志》为正史,你要是只粗通话本情节,朕可不认你‘用功’啊。”
安景喏喏道,“是,是。”他嘟囔了一句,“皇兄最严格了。”
安懋又是一笑,“那你近来读《三国志》,又有什么心得?”
安景道,“是《三国志·魏志·荀彧》那里,”安景说着,似乎有些生涩,“其后注引了《荀粲传》,我觉得,这一节,最有意思。”
“荀奉倩以为,子贡所称圣人之言性与天道,实不可得闻,虽六籍尚存,固圣人之糠秕,盖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举也……”安景不常在安懋面前说经论道,说了一半,抬起头瞄了安懋一眼,觉得安懋的脸色有些晦暗不明,于是便止住了话头,“……皇兄必定觉得荀奉倩所言,有失偏颇罢?”
安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追问道,“还有呢?”
安景顿了一下,又笑嘻嘻道,“另外就是荀奉倩论女,以为妇人者,才智不足论,宜以容色为主。”
安懋听了,静默了片刻,道,“果然比从前用功了一些。”他顿了顿,又道,“只是,读《三国志》,该读陈承祚撰写的原本,裴氏注引,多有惩妄。”
安景低下了头,“谢皇兄教诲。”
安懋看着安景低头的样子,抬手拿起一边的玉镇纸压住那封信,“‘妇人宜以容色为主’,”安懋轻笑道,“你是在暗示朕,说周氏女貌丑?”
安景的嘴努动了一下,抬起头道,“她,她不丑,皇兄误会了,”安景嗫嚅道,“我想,想说的是,‘妇人者,才智不足论’。”
安懋道,“原来你是在夸她聪明。”
安景摇摇头,“皇兄,我没夸她,我并不觉得她聪明。”
安懋笑道,“这就对了。”安懋意味深长道,“朕就想册给你一个既不丑也不聪明的汉女,周氏女恰合朕意。”
安景一怔,复又皱起脸,闷闷不乐道,“皇兄心思太深了。”
安懋哈哈大笑,“不是朕心思深,是你心思浅,什么都写在脸上,让人想瞧不见都难。”安懋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朕还不知道你?你不就是觉得周氏势大,娶了周氏女,行动不自在,时时还要顾及岳丈家的体面,有难为周氏的事体,竟连你也一并为难了,觉得周氏女累赘,是不是?”
安景忙道,“说累赘,也不累赘。”他顿了顿,轻声道,“说为难,却是真为难。”
安懋道,“朕比你为难,你不必如此渭叹。”
安景苦着脸道,“皇兄,我怕就怕,往后为难的事越来越多,那可如何是好?”
安懋道,“无妨,有为难的事,尽管来告诉朕,朕是你的长兄,自然是会帮你的。”
安景松了一口气,“多谢皇兄。”
安懋看了一眼安景,忽而问道,“你对这封信,当真无话可说?”
安景道,“并没什么说的。”他抿了抿嘴,“我连《三国志》都读得迷糊,如何能处置什么大事?”
安懋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从前朕在潜邸的时候,一天要处理好几桩这样的琐事,这不值什么。”
安景道,“皇兄飞龙在天,自然看什么都是小事。”
安懋道,“世事万变不离其宗,朕觉得事小,只是朕明白事情的本宗罢了。”安懋说着,故意逗了安景一句,“不如,朕就拿这桩事体考考你罢?”
安景连忙摆了摆手,“我经不得皇兄这么一考,皇兄还是别再抬举我了。”
安懋道,“朕何尝抬举你了?”
安景一怔,就听安懋说道,“朕不曾抬举过你,你不必……不必妄自菲薄。”
安景犹豫了一下,应道,“是。”
安懋沉默了片刻,道,“荀粲所言,确实有失偏颇,他说六籍乃糠秕,又说圣人之道存乎一心而不可言传,这论调,”安懋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真是与那徐知让所言如出一辙。”
“朕以为,读正史,还是应读史家所著的原本。”安懋收敛了情绪,“魏晋名士虽风流,今人却不可学。”
安景应道,“皇兄教诲的是。”
安懋道,“知道为何不可学吗?”
安景愣了一下,笑嘻嘻地答道,“知道,魏晋的名士,多不爱整洁修饰,外头穿着华服美裳,里头的身子上却爬满了虱子,今人自不可学。”
安懋道,“正是此理。”安懋意味深长道,“譬如,昔年荀粲悲妻而卒,你万万不可学他。”
安景眨了两下眼,连忙应道,“这是自然,诚如皇兄所言,周氏女既不丑陋也不聪颖,这样的女子并不难得,我就是想效仿荀粲殉妻,怕也学不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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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霍四究,《说三分》,尹常卖,《五代史》。”
霍四究说的《三分》是《三国志》的北宋年间的民间话本版本,后来《三国演义》成书也参考了霍四究的话本版本。
2 《荀粲传》:粲字奉倩,粲诸兄并以儒术论议,而粲独好言道,常以为子贡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然则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秕。
荀粲与他的兄弟们爱在一起讨论儒家思想,但荀粲独自对大道有特异的领悟。荀粲常常认为,子贡称述的圣人对人性和天道的论述是无法耳闻或言传的,虽然后人珍贵《诗》、《书》、《礼》、《易》等经典,并不能识得圣人所得的大道理,因为这些经典只是圣人为达到大道而丢弃下来的废物,并不是大道本身。
3 “荀粲论女”和“荀粲悲妻”
荀粲常说:“女子德行没有用,美貌最重要。”
骠骑将军曹洪的女儿有美色,荀粲聘娶为妻。屋里虽然佳丽很多,不过曹洪女受到专房之宠。
过了几年,妻子病亡,尚未出殡,傅嘏前往吊丧,见荀粲不哭泣但神情悲伤,于是问道:“女子以才色并茂最难,你轻才而重色,像这样的女子,很容易再得,现在为何如此悲伤呢?”
荀粲说:“佳人再难得,亡妻虽然不算有倾国之色,也不能称为易得。”
荀粲始终痛苦哀悼不能停止,一年多就跟着死了,当时才二十九岁。
荀粲交往的都是一时俊杰,下葬的时候,前来的有十几位名士,都为之哭泣。
《荀粲传》:粲常以妇人者,才智不足论,自宜以色为主。
骠骑将军曹洪女有美色,粲于是娉焉,容服帷帐甚丽,专房欢宴。
历年后,妇病亡,未殡,傅嘏往喭粲;粲不哭而神伤。
嘏问曰:“妇人才色并茂为难。子之娶也,遗才而好色。此自易遇,今何哀之甚?”
粲曰:“佳人难再得!顾逝者不能有倾国之色,然未可谓之易遇。”
痛悼不能已,岁馀亦亡,时年二十九。
粲简贵,不能与常人交接,所交皆一时俊杰。至葬夕,赴者裁十馀人,皆同时知名士也,哭之,感动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