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仅比办公桌稍大一点儿的饭桌旁围坐了四个人,聂子航与余晓丽坐在一边,正对着墙壁上两面表彰锦旗和父母的黑白结婚照。
聂爱红与聂子健则坐在另一边,两人要么埋头夹菜,不吭一声,间或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意。
聂子航把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非常有一种班主任抓台下同学交换小零食的风范。
不过这架势……不说爱红与子健误会,就是自己也觉得怪怪的。
起初他只是随口一提,余晓丽答应之后,又看今天家里这么多饭菜,多一副碗筷多一张嘴吃饭也没什么。
果然……他还是不大习惯七八十年代看待男女关系的眼光。
聂子航决定不能让沉默再延伸下去,决定率先打破尴尬:“余技术员,饭菜还合口味么?”
“很好啊,我没想到你还会做饭,还做的这么好吃。”相比聂家三兄妹,余晓丽反而是最镇定自若的那个,面容上看不出一点端倪:“早知如此,我就该天天来找你蹭饭!”
“我们家……”
聂爱红顺势抓住了契机,当即打断了正要发言的聂子航:“对啊,余技术员,苏钢厂离这片儿近的很,你要是没什么工作要忙,就和我哥一道回来吃饭就是了。我跟你说,今天要不是你上门来,我哥买的好菜都要存到元旦,咱们今儿可没这口福啊!”
余晓丽笑道:“平常可看不出来他这么好。”
聂子航立刻杀过去一道眼神: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
聂爱红接收到信号,两道柳叶眉微微弯起,大意是:我这是成人之美,助人为乐。
聂子航的眼风宛如打快板似的射过去:我和余技术员真没什么,你不要节外生枝!
一通眼神厮杀之后,聂爱红单方面屏蔽了大哥的通信讯号。
“我哥这人是个稳稳当当的行动派,伱看他面上不说什么,心里想的可多着哩,他这人啊嘴皮子不利索,做起事来可一点儿不含糊。”
说到这儿,聂爱红用手肘捅了捅正在和浇油红烧肉血战的聂子健,后者赶忙搁下筷子,点头如捣蒜:
“就是就是!”
聂子航看着对坐两人,真的很想扶额。
自個儿怎么摊上这么极品一对弟、妹……
旁边的余晓丽则捂着嘴唇笑了,好听的音色从指缝中泄出,旋即侧头,上下打量了一番聂子航:“他做事确实靠谱。”
聂爱红和聂子健再次对视了一眼。
有了这段插曲,气氛逐渐冰释,聂爱红与聂子健本就是两个话篓子,一经余晓丽牵起话头,几大箩筐话就止不住地往外倒。
而聂子航的目光始终在两方间游弋,趁此机会观察这位来自燕京的余技术员:
——坐姿笔挺,面带笑容,吃饭时细嚼慢咽,与对面狂暴干饭的聂子健形成鲜明对比。
能够出国留学,年纪轻轻在首都工业局任职,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告诉聂子航,这位余技术员也不是什么平头百姓。
但这和他没什么关系。
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饭就在“我哥在学习上非常有天分”“夜校读书的工人都夸我哥好”的刻意马屁中度过。
入夜,苏南县的上空飘起了糖籽般的小雪,苏钢厂职工大院渐次亮起明灯。
聂子航和余晓丽漫步往外走,在经过大院门口时,那只毛色土黄的护院狗摇着尾巴往余技术员的腿边蹭。
余晓丽见状,微微弯腰去摸大黄狗的头,一边笑着问道:“今天不去图书馆么?”
聂子航看着一人一狗:“不去了……今天我还得对你说声谢谢,他俩话太密了,希望没唐突你。”
余晓丽先是惊讶,闻言转而一笑:“这有什么!看得出来,你的弟弟妹妹们十分热忱真实,我很喜欢这种热闹的仿佛吃年夜饭的气氛……而且,我还有事情要麻烦你呢,是我要和你说谢谢。”
“还是翻译稿的事情?”
“对,我已经给局里打了报告,批准你阅读一些更高级的稿件,协助组织进行翻译。”
协助首都机械工业局?
这让聂子航犯了难,余晓丽说的虽然简单,但这显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一旦工业局对‘聂子航’的背景身份进行调查,他又该怎么说明自己学会英法双语的?
如果无法自圆其说,燕京方面会不会把他当作迪特[1]?
余晓丽看出了聂子航的犹豫,忙补充了句:“放心,每次翻译稿件按千字6元算,局里还会有另外的翻译补贴和人才补贴。”
聂子航:“……”
余晓丽精准地戳中了聂子航的痛点。
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啊!
而且他刚和爱红夸下海口,说年前给聂家置办三辆自行车,光是这笔花费就要300多元。
何况今天又在百货商场大肆消费了一笔钱,家里票证也消耗的七七八八。
缺,什么都缺……
于是聂子航同志十分不坚定地动摇了。
就算未来工业局对自己调查政审,也只能查到‘小聂同志’的背景。
有了这个心安理得的借口安慰自己,聂子航最终点了点头:“我只能尽力而为,未必能完全帮得上忙。”
余晓丽喜出望外:“有你这句话就行!”
俩人沿街走出一段,余晓丽忽然道:“你真不去图书馆?”
聂子航奇怪道:“你今天好像对图书馆很执着?”
余晓丽一笑:“不是我执着,是你新认的徒弟还在图书馆等你呢。”
聂子航恍然。
噢……小于啊。
“不过我能看出来,你似乎有点疏远他,但又愿意指点他……这很矛盾,不像是你干净利落的作风。”
这回轮到聂子航吃惊了。
由于后世的因素,他确实有一些排斥小于,但眼前接触的于敏宏勤恳好学,更重要的是那顿饭,他知道身处苏南县的小于同志生活拮据,能在国营饭馆请他吃一顿饭,估计花了大半的存款。
这一举动,让聂子航不得已动了恻隐之心,半推半就地认下了这个徒弟。
至于余晓丽……他自以为把这种排斥的情绪隐藏的很好,没想到还是被余晓丽看了出来。
“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人是矛盾的集合体’。”